金弢——相遇汉堡关愚谦(书稿修订)

kuaidi.ping-jia.net  作者:佚名   更新日期:2024-08-20
我进单位处理的第一个卷宗就涉及关愚谦,他是我参加工作后认识的第一位海外华人。

先说几句聊以背景交代:一九七七级我进北外德语系,读了本科加读研,一晃七年,一九八五年一月进文化部。那年四月,中国作家协会将接待文革后来自西方国家的第一个作家代表团———西德作家代表团,其实全团均是西柏林的作家。联邦德国意在通过跟中国于文化上的接洽,博取中国对西柏林政治地位归属的认同,团里其中有汉学家顾彬。

中国作协因文革后刚恢复工作,缺乏外事干部,故来文化部借翻译,候选人须具备两条:德语口语和日耳曼文学,中国文学知识仅作参考。

因十年文革“读书无用”,加之对外交流的中断,文革前的老大学生十年德语未曾开口,口语必定荒疏,已很难上口;工农兵大学生没有日耳曼文学专业一说。碰巧我刚从学校出来,学了七年德语,口语正热和,北外又是听说领先,专业又是日耳曼文学,加上我酷爱中国文学,符合作协要求,有幸被入选,跟文化部一位老大学生担任中德文学研讨会的口译。

我跟那位翻译不一样,我是从原单位全脱产,在作协外联部协助工作,处理接团的日程安排,同时着手同年六月中国作家团对西德的回访事宜,辅助组团参加“西柏林地平线艺术节”,并顺访联邦德国几大城市,其中就有汉堡。

在访汉堡的安排中,对方文化局的来函提到了“关愚谦”的名字。从文革以来至文革以后,关愚谦一直是个敏感人物。

我调来相关档案,关键信息如下:关曾任职中国对外友协,从事外联工作,文革期间利用工作之便,私取日本访问团员的护照,冒名顶替蒙骗出关,逃离中国后先至开罗,后转巴黎 ••••••

是时负责对外友协工作的是廖承志。此重大外事事故发生后———据说是建国以来的首例———廖受到中央的严厉批评,勒令其必须圆满处理此案。廖随即通报外交部,授权各驻外使领馆,全权实施中央决定。

廖大为光火,说:天大的责任由我承担,就是出了人命也算我的!中国驻开罗使馆去机场截人,未成;从而通知驻巴黎使馆,但据称,关在去巴黎的飞机上向法国政府提出政治庇护。法国后来根据关本人的意愿,其辗转到了汉堡,(这段过门关节有待考核)。

据悉,到汉堡后,关吃尽了“人间苦”,什么活儿都干过,在码头还扛过大包,身体力行了上海人特有的坚毅耐劳、服屈认命的性格。到了八十年代初,乘中国改革开放的东风,关几经想回国看看,都被拒签。他到波恩不行,转去美国、加拿大照样不行,据称,没有廖的点头,这个“叛逃分子”休想回国。

因为改革开放的需要,政策变得宽松,内定与关愚谦的接触不再是铁板一块,但不许过密,不能主动。

一九八五年,阵容庞大的中国作家团,王蒙为团长,张洁、北岛、舒婷、张抗抗等一行十六人到了汉堡,二十年过去了,关以为是接近国人亲近祖国的机会到了,通过汉堡文化局向我们作家团发出了家访的邀请,结果被拒。当天晚上大家在汉堡水塔高楼上观焰火,关也来了,但彼此没有靠近,相隔十几米,互相望望,场面很尴尬。

第二年王蒙当了文化部长,但续任作协副主席,因他来过西德,有不少德国友人的贺电、贺信寄到作协,其中一封是关的。一般的外宾来信,我们作协外联部就代为处理了,碰到特别来函,出于尊重,就先请示。因四个德语国家的文学交流是我的职责范围,所以关信先到了我手里。我去电话请示,把信给王蒙读了一遍,王蒙说:“你们处理就行了。” 信的内容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信的抬头是:王蒙部长大人;落款是:小关在此有礼了。

从一九八六年到一九八七年,作家团王愿坚(电影《党的女儿》、《闪闪的红星》作者)、路遥等一行,诗人公刘团及其他的作家团到汉堡,关均未提过要跟我们见面,不知是否因为第一次被拒吃了闭门羹的缘故。

直到一九八八年,也是我来德国自费留学前的最后一两次出访,玛拉沁夫、邓友梅分别为团长,从维熙、王安忆、莫言、高晓声、鲁彦周等每次十来号人参加汉堡举办的中国文化周,留居海外的刘索拉、高行健、马德生等从巴黎或美洲前来,海内外作家在旅馆一起吃专门订的中餐。这次关又对我们发出了邀请,这回我们同意了,但那些海外作家没有同时被邀请。去他家之前,我和玛拉团长先去了他的办公室。进门时,团长说,这是关教授的官邸。关回答道:教授教授越教越瘦。

关在家给我们准备了意大利面,饮品都是果汁一类的软性饮料。见大伙儿来了,他用上海话对我说:嘠都儜,哈都哈煞了(这么多人,吓都吓死了)。我上海话不好,但能说,听懂没有丝毫的问题。来宾济济一堂,中外参半,没见到夫人出面,或许在场,但不认识,没有正式介绍。

关公寓楼里住着一对中男日女的留学生,学音乐的,餐毕,关请他们给客人表演古琴曲,还让我即兴翻译了《平沙落雁》曲名。告别前,关让作家们在家庭记事簿上留言。高晓声写了:“同是一个“汉”; 莫言的留言:“吃完面条听古琴”,让在场的大家忍俊不禁。

关的背景特殊,当时的国情特别,文革虽然结束,“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思想意识尚存,出国时,每个人都极为谨慎。跟关这样的人打交道不事先请示太危险。八十年代,作家出国连看一场性电影都不敢,尽管大家都想看。人人心照不宣,回国闭口不谈,事先捏估好,万一被发现,就说不是蓄意,而是误入不当之地;谁敢走漏风声,大家攻守同盟说是他的提议。

关愚谦事件是历史的产物,这种事情发生了就发生了,成了一段史实,也是历史的本身,绕是绕不过去的,是无法再能被人的意志所左右。

关出国那么多年,我们在中央单位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对国家不利的话,没有一点反动言行,包括刚到西方最初的那几年,不同于个别流亡人士。说明他的心一直还是在中国。我们这文革过来的一代人把政治生命都看得很重。

再者,国内对他的态度和事态的发展从开始的彻底抵制到后来的越来越亲近,直到现在他成了国内的大红人儿,成了中国作家协会的座上客,中国作协举办的《汉学家文学翻译国际研讨会》还特邀了他。这些是否都意味着对他的过去以某种形式作了了结?是否算作一个官方的姿态?———他在海外的一生细细品味起来,为常人所不能望其项背。

照他自己的话,“当初如果没逃成,中国便多了一个刀下鬼”;如果不走,他这个老右派文革中又受一茬罪,也难说能保全性命。那段经历一直是关挥之不去的心病。看得出他最后的十几年、二十年的文字风格,时而刻意言过其实、时而刻意矫枉过正的爱国姿态,都欲想表明那段历史的反面,以洗雪往事。最后是否真的完全解脱,还是个问号。

这两天我时时在关注、搜寻官方的动态,希望能看到一篇正面报道,哪怕是一则短短的消息,文中有那么两句美言足矣,这样关的一页就算翻过去了,逝者也可以安息九泉了。在此让我们祝愿他身心轻松,一路走好 !

或许鄙人孤陋寡闻,或许身处异域断了“热线”,笔者以前似乎从未听闻过对关的某种官方说法的消息,没有见过任何文字形式的书面材料。是不是到了该给他盖棺定论的时候了?

今天写的这段早想写、本该早写的文字在脑海里徘徊了十几年,几度举笔又辍,想着毕竟这是人的一个痛处,是让人不愿回首的往事。写早了,又何苦难为人呢?

笑到最后,笑得最好。终极关老的一生,是个重重的加号。

2021年10月31日 修订慕尼黑 (原稿发表2018年11月23日)

金弢,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1977级考入北外德语系,1981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年1月进文化部, 1985年3月进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作协外联部,曾历次参与组团王蒙、张洁、莫言、路遥、鲁彦周、高晓声、从维熙、张抗抗、公刘、邹荻帆、王安忆、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并随团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年编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空的窗》,由德国Spielberg出版社出版,并于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同时发行。全书篇幅达三十五万字,共504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陈染《空的窗》、陈建功《找乐》、东西《没有语言的生活》等。2021年7月于该同一德国出版社翻译出版东西的长篇小说《后悔录》;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钟山》、《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等,已发表20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二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三年前,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及翻译九十余万字。至今笔耕不辍;

几年来文字散见欧洲等各大华文报刊; 《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商报》、《洛城小说报》等。

01· 《圣力姑娘》(小说)(广西文学,2019年第7期);

02· 《保罗•策兰杏仁诗译及后记》(南方文学,2019年11月刊);

03· 《痛忆路遥》(三峡文学,2019年12月刊);

04· 《走向世界的漫漫长路》———德文版《空的窗》走过漫长曲折(南方文学,2020年第1期);

05· 《香水缘和我们的八十年代》(南方文学,2020年第5期);

06· 《街坊陆游》 (人民日报海外版、天津文学,2020年第11期);

07· 《莫言往事》(北京文学,2020年第12期);

08· 《记忆里的王元化》(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09· 《话说莫言———时空跨越三十年》(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10· 《两位同胞》(中国法治周末 2021年1月刊);

11· 《冬日里的长尾》(小说)(向度文学,人间故事,2021年1月期);

12· 《我和库恩》(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2月期);

13· 《格拉斯和他最后的诗》(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2月刊);

14· 《老黄》(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5· 《二叔分瓜》(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6· 《汉学家库恩诞辰137周年,忆与其遗著的一段缘》 (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3月刊);

17. 《春风十里荠菜鲜》(散文,恋爱、婚姻、家庭)2021年第4期;

18. 《德意志思考》(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四月刊);

19. 《回忆施瓦茨》(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五月刊);

20. 《我阴差阳错进作协》(南方文学,2021年第三期,双月刊);

21. 《岁月》中篇小说 (四川文学,2021年第七期);

22. 《我的香水缘》 散文(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5期双月刊);

23. 《小个子男人》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4. 《朋友》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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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金弢——相遇汉堡关愚谦(书稿修订)
    答:因为改革开放的需要,政策变得宽松,内定与关愚谦的接触不再是铁板一块,但不许过密,不能主动。 一九八五年,阵容庞大的中国作家团,王蒙为团长,张洁、北岛、舒婷、张抗抗等一行十六人到了汉堡,二十年过去了,关以为是接近国人亲近祖国的机会到了,通过汉堡文化局向我们作家团发出了家访的邀请,结果被拒。当天晚上大家在...
  • 金弢——波恩有个黄老板
    答:Mit herzlichen Grüßen verbleibt Dein 金弢 我后来我求学到了德国,三次路经波恩都没敢去找他,就是怕又麻烦了他。黄老板后来放弃了酒楼,这位早年哲学、政治学博士受聘成了中国同济大学的哲学教授。直到前不久因关愚谦先生去世建立了一个悼念他的微信群,大家在微信上发消息时,不期邂逅,我们有幸又联系上了,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