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勃朗特 作品 简·爱第32章内容?

kuaidi.ping-jia.net  作者:佚名   更新日期:2024-07-08
夏洛蒂·勃朗特 作品 简·爱第34章内容?

  我随后记得,醒过来时仿佛做了一场可怕的恶梦,看到眼前闪烁着骇人的红光,被一根根又粗又黑的条子所隔断。我还听到了沉闷的说话声,仿佛被一阵风声或水声盖住了似的。激动不安以及压倒一切的恐怖感,使我神智模糊了。不久,我明白有人在摆弄我,把我扶起来,让我靠着他坐着。我觉得以前从来没有被人这么轻乎轻脚地抱起过,我把头倚在一个枕头上或是一条胳膊上,感到很舒服。
  五分钟后,心头的疑云消散了。我完全明白我在自己的床上,那红光是保育室的炉火。时候是夜间,桌上燃着蜡烛。贝茵端着脸盆站在床脚边,一位老先生坐在我枕边的椅子上,俯身向着我。
  我知道房间里有一个生人,一个不属于盖茨黑德府、也不与里德太太拈亲带故的人。这时,我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宽慰,一种确信受到庇护而觉得安全的欣慰之情。我的目光离开贝茜(尽管她在身边远没有艾博特那么讨厌),细细端详这位先生的面容。我认识他,他是芳埃德先生,是个药剂师,有时里德太太请他来给佣人们看病。但她自己和孩子们不舒服时,请的是位内科医生。
  “瞧,我是谁?”他问。
  我说出了他的名字,同时把手伸给他,他握住了我的手、微微一笑说:“慢慢会好起来的。”随后他扶我躺下,并吩咐贝茜千万小心,在夜里别让我受到打扰。他又叮嘱了一番,说了声第二天再来后,便走了。我非常难过。有他坐在我枕边的椅子上,我感到既温暖又亲近,而他一走,门一关上,整个房间便暗了下来,我的心再次沉重起来,一种无可名状的哀伤威压着我。
  “你觉得该睡了吗,小姐?”贝茜问,口气相当温存。
  我几乎不敢回答她,害怕接着的话粗鲁不中听。“我试试。”
  “你想喝什么,或者能吃点什么吗?”
  “不啦,谢谢,贝茜。”
  “那我去睡了,已经过了十二点啦,不过要是夜里需要什么,你尽管叫我。”
  多么彬彬有礼啊!于是我大着胆子问了个问题。
  “贝茜,我怎啦?病了吗?”
  “你是病了,猜想是在红房子里哭出病来的,肯定很快就会好的。”
  贝茵走进了附近佣人的卧房。我听见她说:
  “萨拉,过来同我一起睡在保育室吧,今儿晚上,就是要我命,我也不敢同那个可怜孩子单独过夜了。她说不定会死的。真奇怪她竟会昏过去。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没有。里德太太也太狠心了。”
  萨拉跟着她回来了,两人都上了床,嘁嘁喳喳讲了半个小时才睡着。我只听到了片言只语,但我可以清楚地推断出她们讨论的主题。
  “有个东西从她身边经过,一身素装,转眼就不见了”——“一条大黑狗跟在后面”——“在房门上砰砰砰”敲了三下——“墓地里一道白光正好掠过他坟墓”等等等等。
  最后,两人都睡着了,炉火和烛光也都熄灭。我就这么可怕地醒着挨过了漫漫长夜,害怕得耳朵、眼睛和头脑都紧张起来,这种恐俱是只有儿童才能感受到的,
  红房子事件并没有给我身体留下严重或慢性的后遗症,它不过使我的神经受了惊吓,对此我至今记忆犹新。是的,里德太太,你让我领受了可怕的精神创伤,但我应当原谅你、因为你并不明白自己干了些什么,明明是在割断我的心弦,却自以为无非是要根除我的恶习。
  第二天中午,我起来穿好衣服,裹了块浴巾,坐在保育室壁炉旁边。我身体虚弱,几乎要垮下来。但最大的痛楚却是内心难以言传的苦恼,弄得我不断地暗暗落泪。才从脸颊上抹去一滴带咸味的泪水,另一滴又滚落下来。不过,我想我应当高兴,因为里德一家人都不在,他们都坐了车随妈妈出去了。艾博特也在另一间屋里做针线活。而贝茵呢,来回忙碌着,一面把玩具收拾起来,将抽屉整理好,一面还不时地同我说两句少有的体贴话。对我来说,过惯了那种成天挨骂、辛辛苦苦吃力不讨好的日子后,这光景该好比是平静的乐园。然而,我的神经己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终于连平静也抚慰不了我,欢乐也难以使我兴奋了。
  贝茜下楼去了一趟厨房,端上来一个小烘饼,放在一个图案鲜艳的瓷盘里,图案上画的是一只极乐鸟,偎依在一圈旋花和玫瑰花苞上。这幅画曾激起我热切的羡慕之情。我常常恳求让我端一端这只盘子,好仔细看个究竟,但总是被认为不配享受这样的特权。此刻,这只珍贵的器皿就搁在我膝头上,我还受到热诚邀请,品尝器皿里一小圈精美的糕点。徒有虚名的垂爱啊!跟其他久拖不予而又始终期待着的宠爱一样,来得太晚了!我已无意光顾这烘饼,而且那鸟的羽毛和花卉的色泽也奇怪地黯然无光了。我把盘子和烘饼挪开。贝茜问我是否想要一本书。“书”字产生了瞬间的刺激,我求她去图书室取来一本《格列佛游记》。我曾兴致勃动地反复细读过这本书,认为书中叙述的都实有其事,因而觉得比童话中写的有趣。至于那些小精灵们,我在毛地黄叶子与花冠之间,在蘑菇底下和爬满老墙角落的长春藤下遍寻无着之后,终于承认这悲哀的事实:他们都己逃离英国到某个原始的乡间去了,那儿树林更荒凉茂密,人口更为稀少。而我虔信,小人国和大人国都是地球表面实实在在的一部份。我毫不怀疑有朝一日我会去远航,亲眼看一看一个王国里小小的田野、小小的房子、小小的树木;看一看那里的小人、小牛、小羊和小鸟们;目睹一下另一个王国里如森林一般高耸的玉米地、硕大的猛犬、巨大无比的猫以及高塔一般的男男女女。然而,此刻当我手里捧着这本珍爱的书,一页页翻过去,从精妙的插图中寻觅以前每试必爽的魅力时,我找到的只是怪异和凄凉。巨人成了憔悴的妖怪,矮子沦为恶毒可怖的小鬼,而格列佛则已是陷身于险境的孤独的流浪者了。我不敢往下看了,合上书,把它放在桌上一口未尝的小烘饼旁边。
  我以前常听这首歌,而且总觉得它欢快悦耳,因为贝茜的嗓子很甜,至少我认为如此。而此刻,虽然她甜蜜的嗓子依旧,但歌里透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有时,她干活出了神,把迭句唱得很低沉,拖得很长。一句“很久很久以前”唱出来,如同挽歌中最哀伤的调子。她接着又唱起一首民谣来,这回可是真的哀怨凄恻了。
  我的双脚酸痛啊四肢乏力,前路漫漫啊大山荒芜。没有月光啊天色阴凄,暮霭沉沉啊笼罩着可怜孤儿的旅途。
  为什么要让我孤苦伶丁远走他乡,流落在荒野连绵峭岩重叠的异地。人心狠毒啊,唯有天使善良,关注着可怜孤儿的足迹。
  从远处吹来了柔和的夜风,晴空中繁星闪烁着温煦的光芒。仁慈的上帝啊,你赐福于万众,可怜的孤儿得到了保护、安慰和希望。
  哪怕我走过断桥失足坠落,或是在迷茫恍惚中误入泥淖。天父啊,你带着祝福与许诺,把可怜的孤儿搂入你怀抱。
  哪怕我无家可归无亲无故,一个给人力量的信念在我心头。天堂啊,永远是归宿和安息之所,上帝是可怜孤儿的朋友。
  “来吧,简小姐,别哭了,”贝茜唱完了说。其实,她无异于对火说“你别燃烧!”不过,她怎么能揣度出我被极度的痛苦所折磨?早上劳埃德先生又来了。
  “怎么,己经起来了!”他一进保育室就说,“嗨,保姆、她怎么样了?”
  贝茜回答说我情况很好。
  “那她应该高兴才是。过来、简小姐,你的名字叫简,是不是?”
  “是,先生,叫简·爱。”
  “瞧,你一直在哭,简·爱小姐,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哪儿疼吗?”
  “不疼,先生。”
  “啊,我想是因为不能跟小姐们一起坐马车出去才哭的,”贝茜插嘴说。
  “当然不是罗!她那么大了,不会为这点小事闹别扭的。”
  这恰恰也是我的想法。而她这么冤枉我伤了我的自尊,所以我当即回答,“我长得这么大从来没有为这种事哭过,而且我又讨厌乘马车出去。我是因为心里难受才哭的。”
  “嘿,去去,小姐!”贝茜说。
  好心的药剂师似乎有些莫明其妙。我站在他面前,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灰色的小眼睛并不明亮,但现在想来也许应当说是非常锐利的。他的面相既严厉而又温厚,他从从容容地打量了我一番后说:
  “昨天你怎么得病的呢?”
  “她跌了一跤。”贝茜又插嘴了。
  “跌交:又耍娃娃脾气了!她这样年纪还不会走路?八九岁总有了吧。”
  “我是被人给打倒的,”我脱口而出。由于自尊心再次受到伤害,引起了一阵痛楚,我冒昧地作了这样的辩解。“但光那样也不会生病。”我趁劳埃德先生取了一撮鼻烟吸起来时说。
  他把烟盒放入背心口袋。这时,铃声大作,叫佣人们去吃饭。他明白是怎么回事。“那是叫你的,保姆,”他说,“你可以下去啦,我来开导开导简小姐,等着你回来,”
  贝茜本想留着,但又不得不走,准时吃饭是盖茨黑德府的一条成规。
  “你不是以为跌了跤才生病吧?那么因为什么呢?”贝茜一走,劳埃德先生便追问道。
  “他们把我关在一间闹鬼的房子里,直到天黑。”
  我看到劳埃德先生微微一笑,同时又皱起眉头来,“鬼?瞧,你毕竟还是个娃娃!你怕鬼吗?”
  “里德先生的鬼魂我是怕的,他就死在那同房子里,还在那里停过棂。无论贝茜,还是别人,能不进去,是不在夜里进那房间的。多狠心呀,把我一个人关在里面,连支蜡烛也不点。心肠那么狠,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瞎说!就因为这个使你心里难受,现在大白天你还怕吗?”
  “现在不怕,不过马上又要到夜里了。另外,我不愉快,很不愉快,为的是其他事情。”
  “其他什么事?能说些给我听听吗?”
  我多么希望能原原本本回答这个问题!要作出回答又何其困难:孩子们能够感觉,但无法分析自己的情感,即使部分分折能够意会,分析的过程也难以言传。但是我又担心失去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吐苦水的机会。所以局促不安地停了一停之后,便琢磨出一个虽不详尽却相当真实的回答。
  “一方面是因为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的缘故。”
  “可是你有一位和蔼可亲的舅母,还有表兄妹们。”
  我又顿了顿,随后便笨嘴笨舌地说:
  “可是约翰·里德把我打倒了,而舅妈又把我关在红房子里。”
  劳埃德先生再次掏出了鼻烟盒。
  “你不觉得盖茨黑德府是座漂亮的房子吗?”他问,“让你住那么好一个地方,你难道不感激?”
  “这又不是我的房子,先生。艾博特还说我比这儿的佣人还不如呢。”
  “去!你总不至于傻得想离开这个好地方吧。”
  “要是我有地方去,我是乐意走的。可是不等到长大成人我休想摆脱盖茨黑德。”
  “也许可以——谁知道?除了里德太太,你还有别的亲戚吗?”
  “我想没有了,先生。”
  “你父亲那头也没有了吗?”
  “我不知道,有一回我问过舅妈,她说可能有些姓爱的亲戚,人又穷,地位又低,她对他们的情况一无所知。”
  “要是有这样的亲戚,你愿意去吗?”
  我陷入了沉思,在成年人看来贫困显得冷酷无情,孩子则尤其如此。至于勤劳刻苦、令人钦敬的贫困,孩子们不甚了了。在他们心目中,这个字眼始终与衣衫槛褴褛、食品匿乏、壁炉无火、行为粗鲁以及低贱的恶习联系在一起。对我来说,贫困就是堕落的别名。
  “不,我不愿与穷人为伍,”这就是我的回答。
  “即使他们待你很好也不愿意?”
  我摇了摇头,不明白穷人怎么会有条件对人仁慈,更不说我还得学他们的言谈举止,同他们一样没有文化,长大了像有时见到的那种贫苦女人一样,坐在盖茨黑德府茅屋门口,奶孩子或者搓洗衣服。不,我可没有那样英雄气概,宁愿抛却身份来换取自由。
  “但是你的亲戚就那么穷,都是靠干活过日子的么?”
  “我说不上来。里德舅妈说,要是我有亲戚,也准是一群要饭的,我可不愿去要饭。”
  “你想上学吗?”
  我再次沉思起来。我几乎不知道学校是什么样子。光听贝茜有时说起过,那个地方,年轻女子带足枷坐着,戴着脊骨矫正板,还非得要十分文雅和规矩才行。约翰·里德对学校恨之入骨,还大骂教师。不过他的感受不足为凭。如果贝茜关于校纪的说法(她来盖茨黑德之前,从她主人家一些年轻小姐那儿收集来的)有些骇人听闻,那么她细说的关于那些小姐所学得的才艺,我想也同样令人神往。她绘声绘色地谈起了她们制作的风景画和花卉画;谈起了她们能唱的歌,能弹的曲,能编织的钱包,能翻译的法文书,一直谈得我听着听着就为之心动,跃跃欲试。更何况上学也是彻底变换环境,意味着一次远行,意味着同盖茨黑德完全决裂,意味着踏上新的生活旅程。
  “我真的愿意去上学,”这是我三思之后轻声说出的结论。
  “唉,唉,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劳埃德先生立起身来说。“这孩子应当换换空气,换换地方,”他自言自语地补充说,“神经不很好。”
  这时,贝茜回来了,同时听得见砂石路上响起了滚滚而来的马车声。
  “是你们太太吗,保姆?”劳埃德先生问道。“走之前我得跟她谈一谈。”
  贝茜请他进早餐室,并且领了路。从以后发生的情况推测,药剂师在随后与里德太太的会见中,大胆建议送我进学校。无疑,这个建议被欣然采纳了。一天夜里,艾博特和贝茜坐在保育室里,做着针钱活儿,谈起了这件事。那时,我已经上床,她们以为我睡着了。艾博特说:“我想太太一定巴不得摆脱这样一个既讨厌、品质又不好的孩子,她那样子就好像眼睛老盯着每个人,暗地里在搞什么阴谋似的。”我想艾博特准相信我是幼年的盖伊·福克斯式人物了。
  就是这一回,我从艾博特与贝茜的文谈中第一次获悉,我父亲生前是个牧师,我母亲违背了朋友们的意愿嫁给了他,他们认为这桩婚事有失她的身份。我的外祖父里德,因为我母亲不听话而勃然大怒,一气之下同她断绝了关系,没留给她一个子儿。我父母亲结婚才一年,父亲染上了斑疹伤寒,因为他奔走于副牧师供职地区、一个大工业城镇的穷人中间,而当时该地流行着斑疹伤寒。我母亲从父亲那儿染上了同一疾病,结果父母双双故去,前后相距下到一个月。
  贝茜听了这番话便长叹一声说:“可怜的简小姐也是值得同情呐,艾博特。”
  “是呀,”艾博特回答,“她若是漂亮可爱,人家倒也会可怜她那么孤苦伶仃的,可是像她那样的小东西,实在不讨人喜欢。”
  “确实不大讨人喜欢,”贝茜表示同意,“至少在同样处境下,乔治亚娜这样的美人儿会更惹人喜爱。”
  “是呀,我就是喜欢乔治亚娜小姐!”狂热的艾博特嚷道,“真是个小宝贝——长长的卷发,蓝蓝的眼睛,还有那么可爱的肤色,简直像画出来的一股!——贝茜,晚餐我真想吃威尔士兔子。”
  “我也一样——外加烤洋葱。来吧,我们下楼去。”她们走了

  圣·约翰先生走掉后,天开始下雪了。暴风雷刮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刺骨的风又带来茫
  茫大雪,到了黄昏,雪积山谷,道路几乎不通。我关了窗,把一个垫子挂在门上,免得雪从
  门底下吹进来,整了整火,在炉边坐了近一个小时,倾听着暴风雪低沉的怒吼,我点了根蜡
  烛,取来了《玛米昂》,开始读了起来——

  残阳照着诺汉那城堡峭立的陡壁,

  美丽的特威德河又宽又深,

  契维奥特山孑然独立;

  气势雄伟的塔楼和城堡的主垒,

  两侧那绵延不绝的围墙,

  都在落日余辉中闪动着金光。

  我立刻沉浸在音乐之中,忘掉了暴风雪。

  我听见了一声响动,心想一定是风摇动着门的声音。不,是圣·约翰·里弗斯先生,从
  天寒地冻的暴风雪中,从怒吼着的黑暗中走出来,拉开门栓,站有我面前。遮盖着他高高身
  躯的斗篷,像冰川一样一片雪白,我几乎有些惊慌了,在这样的夜晚我不曾料到会有穿过积
  雪封冻的山谷,前来造访的客人。

  “有什么坏消息吧?”我问。“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你那么容易受惊!”他回答,一边脱下斗篷,挂在门上。他冷冷地推了推进来
  时被他弄歪了的垫子,跺了跺脚,把靴子上的雪抖掉。

  “我会把你干净的地板弄脏的,”他说,“不过你得原谅我一回。”随后他走近火炉。
  “说真的,我好不容易到了这儿,”他一面在火焰上烘着手,一面说,“有一堆积雪让我陷
  到了腰部、幸亏雪很软。”

  “可是你干嘛要来呢,”我忍不住说。

  “这么问客人是不大客气的。不过既然你问了,我就回答,纯粹是想要同你聊一会儿。
  不会出声的书,空空荡荡的房间,我都厌倦了。此外,从昨天起我便有些激动不安,像是一
  个人听了半截故事,急不可耐地要听下去一样。”

  他坐了下来。我回想起他昨天奇怪的举动,真的开始担心他的理智受到了影响。然而要
  是他神经错乱了,那他的错乱还是比较冷静和镇定的。当他把被雪弄湿的头发从额头撸到旁
  边,让火光任意照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上时,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那漂亮的脸容,像现在这
  样酷似大理石雕像了。我悲哀地发现这张脸上清晰地刻下了辛劳和忧伤的凹陷痕迹。我等待
  着,盼着他会说一些我至少能够理解的事,但这会儿他的手托着下巴,手指放在嘴唇上,他
  在沉思默想。我的印象是,他的手跟他的脸一样消瘦。我心里涌起了—阵也许是不必要的怜
  悯之情,感动得说话了:

  “但愿黛安娜或玛丽会来跟你住在一起,你那么孤零零一个人,实在太糟糕了,而你对
  自己的健康又那么草率。”

  “—点也没有,”他说,“必要时我会照顾自己的,我现在很好,你看见我什么地方不
  好啦?”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不在焉,神情漠然。表明我的关切,至少在他看来是多余的。我闭上
  了嘴。

  他依然慢悠悠地把手指移到上嘴唇,依然那么睡眼朦胧地看着闪烁的炉格,像是有什么
  要紧的事儿要说。我立刻问他是不是感到有一阵冷风从他背后的门吹来。

  没有,没有,”他有些恼火,回答得很简捷,

  “好吧,”我沉思起来,“要是你不愿谈、你可以保持沉默,我就不打扰你了,我看我
  的书去。”

  于是我剪了烛芯,继续细读起《玛米昂》来。不久他开始动弹了,我的眼睛立刻被他的
  动作所吸引。他只不过取出了一个山羊鞣皮面皮夹子,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来,默默地看着,
  又把它折起来,放回原处,再次陷入了沉思。面前站着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固定物,想要看
  书也看不进去。而在这种不耐烦的时刻,我也不愿当哑巴。他要是不高兴,尽可拒绝我,但
  我要同他交谈。

  “最近接到过黛安娜和玛丽的信吗?”

  “自从一周前我给你看的那封信后,没有收到过。”

  “你自己的安排没有什么更动吧?该不会叫你比你估计更早离开英国吧?”

  “说实在恐怕不会。这样的机会太好了,不会落到我头上。”我至此毫无进展,于是便
  掉转枪头——决定谈学校和学生了。

  “玛丽.加勒特的母亲好些了,玛丽今天早上到校里来了,下星期我有四个从铸造场来
  的新同学——要不是这场雪今天该到了。”

  “真的?”

  “奥利弗先生支付其中两个的学费。”

  “是吗?”

  “他打算在圣诞节请全校的客人。”

  “我知道了。”

  “是你的建议吗,”

  “不是。”

  “那么是谁的?”

  “他女儿的,我想。”

  “是像她建议的,她心地善良。”

  “是呀。”

  谈话停顿了下来,再次出现了空隙。时钟敲了八下。钟声把他惊醒了,他分开交叉的
  腿,站直了身子,转向我。

  “把你的书放—会儿吧,过来靠近点火炉”他说。

  我有些纳闷,而且是无止境地纳闷,于是也就答应了。

  “半小时之前,”他接着说,“我曾说起急于听一个故事的续篇。后来想了一下,还是
  让我扮演叙述者的角色,让你转化为听众比较好办。开场之前,我有言在先,这个故事在你
  的耳朵听来恐怕有些陈腐,但是过时的细节从另一张嘴里吐出来,常常又会获得某种程度的
  新鲜感。至于别的就不管了,陈腐也好,新鲜也好,反正很短。”

  “二十年前,一个穷苦的牧师——这会儿且不去管他叫什么名字——与一个有钱人的女
  儿相爱。她爱上了他,而且不听她所有朋友的劝告,嫁给了他。结果婚礼一结束他们就同她
  断绝了关系。两年未到,这一对草率的夫妇双双故去。静静地躺在同一块石板底下(我见过
  他们的坟墓,它在××郡的一个人口稠密的工业城市,那里有一个煤烟一般黑、面目狰狞的
  老教堂,四周被一大片墓地包围着,那两人的坟墓已成了墓地人行道的一部份)。他们留下
  了一个女儿,她一生下来就落入了慈善事业的膝头——那膝头像我今晚陷进去几乎不能自拔
  的积雪一样冰冷。慈善把这个没有朋友的小东西,送到母亲的一位有钱亲戚那里。被孩子的
  舅妈,一个叫做(这会儿我要提名字了)盖茨黑德的里德太太收养着。——你吓了一跳——
  听见什么响动了?我猜想不过是一个老鼠,爬过毗邻着的教室的大梁。这里原先是个谷仓,
  后来我整修改建了一下,谷仓向来是老鼠出没的地方。说下去吧。里德太太把这个孤儿养了
  十年,她跟这孩子处得愉快还是不愉快,我说不上,因为从来没听人谈起过。不过十年之
  后,她把孩子转送到了一个你知道的地方——恰恰就是罗沃德学校,那儿你自己也住了很
  久。她在那儿的经历似乎很光荣,象你一样,从学生变成了教师——说实在我总觉得你的身
  世和她的很有相似之处——她离开那里去当家庭教师,在那里,你们的命运又再次靠拢,她
  担当起教育某个罗切斯特先生的被监护人的职责。”

  “里弗斯先生!”

  “我能猜得出你的情感,”他说,“但是克制一会儿吧,我差不多要结束了。听我把话
  讲完吧。关于罗切斯特先生的为人,除了一件事情,我一无所知。那就是他宣布要同这位年
  轻姑娘体面地结成夫妇。就在圣坛上她发觉他有一个妻子,虽然疯了,但还活着。他以后的
  举动和建议纯粹只能凭想象了。后来有一件事必得问问这位家庭女教师时,才发现她已经走
  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去了什么地方,怎么去的。她是夜间从桑菲尔德出走的。
  她可能会走的每一条路都去查看过了,但一无所获。这个郡到处都搜索过,但没有得到一丁
  点她的消急。可是要把她找到已成了刻不容缓的大事,各报都登了广告,连我自己也从一个
  名叫布里格斯先生的律师那儿收到了一封信,通报了我刚才说的这些细节,难道这不是一个
  希奇古怪的故事吗?”

  “你就是告诉我这点吧,”我说,“既然你知道得那么多,你当然能够告诉我——一罗
  切斯特先生的情况怎么样?他怎样了?他在哪儿?在干什么?他好吗?”

  “我对罗切斯特先生茫无所知,这封信除了说起我所提及的诈骗和非法的意图,从没有
  谈到他。你还是该问一问那个家庭女教师的名字。——问问非她不可的那件事本身属于什么
  性质。”

  “那么没有人去过桑菲尔德府吗?难道没有人见过罗切斯特先生?”

  “我想没有。”

  “可是他们给他写信过吗?”

  “那当然。”

  “他说什么啦?谁有他的信?”

  “布里格斯先生说,他的请求不是由罗切斯特先生,而是由一位女士回复的,上面签着
  ‘艾丽斯·费尔法克斯。’”

  我觉得一时心灰意冷,最怕发生的事很可能已成事实。他完全可能已经离开英国,走投
  无路之中,轻率地冲到欧洲大陆上以前常去的地方。他在那些地方能为他巨大的痛苔找到什
  么麻醉剂呢?为他如火的热情找到发泄对象吗?我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呵,我可怜的主人—
  —曾经差一点成为我的丈夫——我经常称他“我亲爱的爱德华!”

  “他准是个坏人,”里弗斯先生说。

  “你不了解他——别对他说三道四。”我激动地说。

  “行呵,”他平心静气地答道,“其实我心里想的倒不是他。我要结束我的故事。既然
  你没有问起家庭女教师的名字,那我得自己说了——慢着——我这儿有——看到要紧的事
  儿,完完全全白纸黑字写下来,往往会更使人满意。”

  他再次不慌不忙地拿出那个皮夹子,把它打开,仔细翻寻起来,从一个夹层抽出一张原
  先匆忙撕下的破破烂烂的纸条。我从纸条的质地和蓝一块、青一块、红一块的污渍认出来,
  这是被他抢去、原先盖在画上那张纸的边沿。他站存来,把纸头凑到我眼面前,我看到了用
  黑墨水笔写下的“简·爱”两字——无疑那是不经意中留下的笔迹。

  “布里格斯写信给我,问起了一个叫简·爱的人,”他说,“广告上寻找一个叫简·爱
  的。而我认得的一个人叫简·爱略特——我承认,我产生了怀疑,直到昨天下午,疑团解
  开,我才有了把握。你承认真名,放弃别名吗?”

  “是的——是的——不过布里格斯先生在哪儿?他也许比你更了解罗切斯特先生的情
  况。”

  “布里格斯在伦敦。我怀疑他甚至是否知道罗切斯特先生。他感兴趣的不是罗切斯特先
  生。同时,你拣了芝麻忘了西瓜,没有问问布里格斯为什么要找到你——他找你干什么。”

  “嗯,他需要什么?”

  “不过是要告诉你,你的叔父,住在马德拉群岛的爱先生去世了。他已把全部财产留给
  你,现在你富了——如此而已——没有别的。”

  “我?富了吗?”

  “不错,你富了——一个十足的女继承人。”

  随之是一阵静默。

  “当然你得证实你的身份,”圣·约翰马上接着说,“这一步不会有什么困难。随后你
  可以立即获得所有权,你的财产投资在英国公债上,布里格斯掌管着遗嘱和必要的文件。”

  这里偏偏又翻出一张新牌来了!读者呀,刹那之间从贫困升迁到富裕,总归是件好事—
  —好是很好,但不是一下子就能理解,或者因此就能欣赏的。此外,生活中还有比这更惊心
  动魄,更让人销魂的东西。现在这件事很实在,很具体,丝毫没有理想的成份。它所联系着
  的一切实实在在,朴朴素素,它所体现的也完全一样。你一听到自己得到一笔财产,不会一
  跃而起,高呼万岁!而是开始考虑自己的责任,谋划正经事儿。称心满意之余倒生出某种重
  重的心事来了——我们克制自己,皱起眉头为幸福陷入了沉思。

  此外,遗产、遗赠这类字眼伴随着死亡、葬礼一类词。我听到我的叔父,我唯一一位亲
  戚故去了。打从知道他存在的一天起,我便怀着有朝一日要见他的希望,而现在,是永远别
  想见他了。而且这笔钱只留给我。不是给我和一个高高兴兴的家庭,而是我孤孤单单的本
  人。当然这笔钱很有用,而且独立自主是件大好事——,是的,我已经感觉到了——那种想
  法涌上了我心头。

  “你终于抬起头来了,”里弗斯先生说,“我以为美杜莎已经瞧过你,而你正变成石头
  ——也许这会儿你会问你的身价有多少?”

  “我的身价多少?”

  “呵,小得可怜!当然不值一提—一我想他们说二万英镑——但那又怎么样?”

  “二万英镑!”

  又是一件惊人的事情——我原来估计四、五干。这个消息让我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我
  从没有听到过圣·约翰先生的笑声,这时他却大笑起来。

  “嗯,”他说,“就是你杀了人,而我告诉你你的罪行已经被发现了,也不会比你刚才
  更惊呆了。”

  “这是一笔很大的款子——你不会弄错了吧?”

  “一点也没有弄错。”

  “也许你把数字看错了——可能是二千?”

  “它不是用数字,而是用字母写的——二万。”

  我再次感觉到颇象一个中等胃口的人,独自坐在可供一百个人吃的盛宴面前。这会儿里
  弗斯先生站起来,穿上了斗篷。

  “要不是这么个风雪弥漫的夜晚,”他说,“我会叫汉娜来同你作伴。你看上去太可怜
  了,不能让你一个儿呆着。不过汉娜这位可怜的女人,不像我这样善于走积雪的路,腿又不
  够长。因此我只好让你独自哀伤了。晚安。”

  他提起门栓时,一个念头蓦地闪过我脑际。

  “再呆一分钟!”我叫道。

  “怎么?”

  “我不明白为什么布里格斯先生会为我的事写信给你,或者他怎么知道你,或者设想你
  住在这么个偏僻的地方,会有能力帮助他找到我呢。”

  “呵,我是个牧师,”他说,“而奇奇怪怪的事往往求牧师解决。”门栓又一次格格响
  了起来。

  “不,那不能使我满意!”我嚷道,其实他那么匆忙而不作解释的回答,不但没有消除
  我的好奇心,反而更刺激了它。

  “这件事非常奇怪,”我补充说,“我得再了解一些。”

  “改天再谈吧。”,

  “不行,今天晚上!——今天晚上!”他从门边转过身来时,我站到了他与门之间,弄
  得他有些尴尬。

  “你不统统告诉我就别想走?”我说。

  “现在我还是不讲为好。”

  “你要讲!——一定得讲:”

  “我情愿让黛安娜和玛丽告诉你。”

  当然,他的反复拒绝把我的焦急之情推向了高潮:我必须得到满足,而且不容拖延。我
  把这告诉了他。

  “不过我告诉过你,我是个铁石心肠的男人,”他说,“很难说服。”

  “而我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一无法拖延。”

  “那么,”他继续说,“我很冷漠,对任何热情都无动于衷。”

  “而我很热,火要把冰融化。那边的火已经化掉了你斗篷上的所有的雪,由于同样原
  因,雪水淌到了我地板上,弄得像踩踏过的衔道。里弗斯先生,正因为你希望我宽恕你毁我
  砂石厨房的弥天大罪和不端行为,那你就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吧。”

  “那么好吧,”他说,“我让步了,要不是向你的真诚屈服,就是向你滴水穿石的恒心
  投降。另外,有一天你还得知道,早知晚知都一样。你的名字是叫简·爱吗?”

  “当然,这以前已全解决了。”

  “你也许没有意识到我跟你同姓?我施洗礼时被命名为圣·约翰·爱·里弗斯?”

  “确实没有!现在可记起来了,我曾在你不同时间借给我的书里,看到你名字开头的几
  个字母中有一个E,但我从来没有问过它代表什么。不过那又怎么样?当然——”

  我打住了。我不能相信自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更说不上加以表达。但是这想法闯入了
  我脑海——它开始具体化——顷刻之间,变成了确确实实可能的事情。种种情况凑合起来
  了,各就各位,变成了一个有条有理的整体,一根链条。以前一直是一堆没有形状的链环,
  现在被一节节拉直了——每一个链都完好无缺,链与链之间的联结也很完整。圣·约翰还没
  有再开口,我凭直觉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我不能期望读者也有同样的直觉,因此
  我得重复一下他的说明。

  “我母亲的名字叫爱,她有两个兄弟,一个是位牧师,他娶了盖茨黑德的简·里德小
  姐;另一个叫约翰·爱先生,生前在马德拉群岛的沙韦尔经商。布里格斯先生是爱先生的律
  师,去年八月写信通知我们舅父已经去世,说是已把他的财产留给那个当牧师的兄弟的孤
  女。由于我父亲同他之间一次永远无法宽恕的争吵,他忽视了我们。几周前,布里格斯又写
  信来,说是那位女继承人失踪了,问我是否知道她的情况。一个随意写在纸条上的名字使我
  把她找到了。其余的你都知道了。”他又要走,我将背顶住门。

  “请务必让我也说一说,”我说,“让我喘口气,好好想一想。”我停住了——他站在
  我面前,手里拿着帽子,看上去够镇静的。我接着说:

  “你的母亲是我父亲的姐妹?”

  “是的。”

  “那么是我的姑妈了?”

  他点了点头。

  “我的约翰叔父是你的约翰舅舅了?你,黛安娜和玛丽是他姐妹的孩子,而我是他兄弟
  的孩子了?”

  “没有错。”

  “你们三位是我的表兄表姐了。我们身上一半的血都流自同一个源泉?”

  “我们是表兄妹,不错。”

  我细细打量着他。我似乎发现了一个哥哥,一个值得我骄傲的人,一个我可以爱的人。
  还有两个姐姐,她们的品质在即使同我是陌路人的时候,也激起了我的真情和羡慕。那天我
  跪在湿淋淋的地上,透过沼泽居低矮的格子窗,带着既感兴趣而又绝望的痛苦复杂的心情,
  凝视着这两位姑娘,原来她们竟是我的近亲。而这位发现我险些死在他门槛边的年轻庄重的
  绅士,就是我的血肉之亲。对孤苦伶丁的可怜人儿来说,这是个何等重大的发现!其实这就
  是财富!——心灵的财富!——一个纯洁温暖的感情矿藏。这是一种幸福,光辉灿烂,生气
  勃勃,令人振奋!——不像沉重的金礼物:其本身值钱而受人欢迎,但它的份量又让人感到
  压抑。这会儿我突然兴奋得拍起手来一—我的脉搏跳动着,我的血管震颤了。

  “呵,我真高兴——我真高兴!”我叫道。

  圣·约翰笑了笑。“我不是说过你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吗?”他问。“我告诉你有一笔财
  产时,你非常严肃,而现在,为了一件不重要的事,你却那么兴奋。”

  “你这话究竟什么意思呢?对你可能无足轻重,你己经有妹妹,不在乎一个表妹。但我
  没有亲人,而这会儿三个亲戚——如果你不愿算在内,那就是两个——降生到我的世界来,
  已完全长大成人。我再说一遍,我很高兴!”

  我快步穿过房间,又停了下来,被接二连三涌进脑子,快得我无法接受、理解和梳理的
  想法,弄得差点喘不过气来——那就是我可以做什么,能够做什么,会做什么和应当做什
  么,以及要赶快做。我瞧着空空的墙,它仿佛是天空,密布着冉冉升起的星星——每一颗都
  照耀着我奔向一个目标或者一种欢乐。那些救了我性命的人,直到如今我还毫无表示地爱
  着,现在我可以报答了。身披枷锁的,我可以使他们获得自由;东分西散的,我可以让他们
  欢聚一堂。我的独立和富裕也可以变成是他们的,我们不是一共四个吗?二万英镑平分,每
  人可得五千——不但足够,而且还有余。公平对待,彼此的幸福也就有了保障。此刻财富已
  不再是我的一种负担,不再只是钱币的遗赠——而是生命、希望和欢乐的遗产了。

  这些想法突然向我的灵魂袭来时,我的神态加何,我无从知道。但我很快觉察到里弗斯
  先生已在我背后放了一把椅子,和和气气地要我坐在上面。他还建议我要镇静。我对暗示我
  束手无策、神经错乱的做法嗤之以鼻,把他的手推开,又开始走动起来,

  “明天就写信给黛安娜和玛丽,”我说,“叫她们马上回家来,黛安娜说要是有一千英
  镑,她们俩就会认为自己有钱了,那么有了五千英镑,就很有钱了。”

  “告诉我哪儿可以给你弄杯水来,”圣·约翰说,“你真的得努力一下,使你的感情平
  静下来。”

  “胡说!这笔遗赠对你会有什么影响呢?会使你留在英国,诱使你娶奥利弗小姐,像一
  个普通人那样安顿下来吗?”

  “你神经错乱,头脑胡涂了。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得太突然,让你兴奋得失去了自制。”

  “里弗斯先生!你弄得我很有些不耐烦了。我十分清醒。而正是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或
  者不如说假装误解我的意思。”

  “也许要是你解释得再详细一点,我就更明白了。”

  “解释!有什么需要解释?你不会不知道,二万英镑,也就是提到的这笔钱,在一个外
  甥,三个外甥女和侄女之间平分,各得五千?我所要求的是,你应当写信给你的妹妹们,告
  诉她们所得的财产。”

  “你的意思是你所得的财产。”

  “我已经谈了我对这件事的想法,我不可能有别的想法。我不是一个极端自私、盲目不
  公和完全忘恩负义的人。此外,我决心有一个家,有亲戚。我喜欢沼泽居,想住在沼泽居,
  我喜欢黛安娜和玛丽,要与她们相依为命。五千英镑对我有用,也使我高兴;二万英镑会折
  磨我,压抑我。何况尽管在法律上属于我,在道义上不该属于我。那么我就把完全多余的东
  西留给你们。不要再反对,再讨论了,让我们彼此同意,立刻把它决定下来吧。”

  “这种做法是出于一时的冲动,你得花几天考虑这样的事情,你的话才可算数。”

  “呵,要是你怀疑我的诚意,那很容易,你看这样的处理公平不公平?”

  “我确实看到了某种公平,但这违背习惯。此外,整笔财产的权利属于你,我舅舅通过
  自己的努力挣得这份财产,他爱留给谁就可以留给谁。最后他留给了你。公道毕竟允许你留
  着,你可以心安理得地认为它完全属于你自己。”

  “对我来说,”我说,“这既是一个十足的良心问题,也是个情感问题。我得迁就我的
  情感。我难得有机会这么做。即使你争辩、反对、惹恼我一年,我也不能放弃已经见了一眼
  的无上欢乐——那就是部份报答大恩大德,为我自己赢得终身的朋友。”

  “你现在是这样想的,”圣·约翰回答,“因为你不知道拥有财富或者因此而享受财富
  是什么滋味;你还不能想象二万英镑会使你怎样变得举足轻重,会使你在社会中获得怎样高
  的地位,以及会为你开辟怎样广阔的前景。你不能——”

  “而你,”我打断了他,“绝对无法想象我多么渴望兄弟姐妹之情。我从来没有家,从
  来没有兄弟或姐妹。我现在必须,也不一定要有,你不会不愿接受我承认我,是吗?”

  “简,我会成为你的哥哥——我的妹妹会成为你的姐姐——而不必把牺牲自己的正当权
  利作为条件。”

  “哥哥?不错,相距一千里路之遥!姐姐们?不错,为陌生人当牛做马!我,家财万贯
  ——装满了我从未挣过,也不配有的金子。而你,身无分文!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平等和友
  爱!多么紧密的团聚:何等亲切的依恋!”

  “可是,简,你渴望的亲属关系和家庭幸福,可以不通过你所设想的方法来实现。你可
  以嫁人。”

  “又胡说八道啦!嫁人!我不想嫁人,永远不嫁。”

  “那说得有些过分了,这种鲁莽的断言证实了你鼓动起来的过度兴奋。”

  “我说得并不过分,我知道自己的心情。结婚这种事儿我连想都不愿去想。没有人会出
  于爱而娶我,我又不愿意当作金钱买卖来考虑。我不要陌路人——与我没有共同语言,格格
  不入,截然不同。我需要亲情,那些我对他们怀有充分的同胞之情的人。请再说一遍你愿做
  我的哥哥。你一说这话,我就很满意很高兴,请你重复一下,要是你能够真诚地重复的
  话。”

  “我想我能够。我明白我总是爱着我的妹妹们,我也明白我的爱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
  ——对她们价值的尊重,对她们才能的钦佩。你也有原则和思想。你的趣味和习惯同黛安娜
  与玛丽的相近。有你在场我总感到很愉快。在与你交谈中,我早已发现了一种有益的安慰。
  我觉得可以自然而轻易地在我心里留出位置给你,把你看作我的第三个和最小一个妹妹。”

  “谢谢你,这使我今晚很满意。现在你还是走吧,因为要是你再呆下去,你也许会用某
  种不信任的顾虑再惹我生气。”

  “那么学校呢,爱小姐?现在我想得关掉了吧。”

  “不,我会一直保留女教师的职位,直到你找接替的人。”

  他满意地笑了笑。我们握了手,他告辞了。

  我不必再细述为了按我的意愿解决遗产问题所作的斗争和进行的争辨。我的任务很艰
  巨,但是因为我下定了决心——我的表兄妹们最后看到,我要公平地平分财产的想法已经真
  的不可改变地定了下来——还因为他们在内心一定感到这种想法是公平的,此外,也一定本
  来就意识到他们如处在我的地位,也一样会做我希望做的事——最后他们让步了,同意把事
  情交付公断。被选中的仲裁人是奥利弗先生和一位能干的律师。两位都与我的意见不谋而
  合。我实现了自己的主张,转让的文书也已草成:圣·约翰、黛安娜、玛丽和我,各自都拥
  有一份富裕的收入。

  我继续为积极办好乡村学校尽心尽力。起初确实困难重重。尽管我使出浑身解数,还是过了一段时间才了解我的学生和她们的天性。她们完全没有受过教育,官能都很迟钝,使我觉得这些人笨得无可救药。粗粗一看,个个都是呆头呆脑的,但不久我便发现自己错了。就像受过教育的人之间是有区别的一样,她们之间也有区别。我了解她们,她们也了解我之后,这种区别很快便不知不觉地扩大了。一旦她们对我的语言、习惯和生活方式不再感到惊讶,我便发现一些神态呆滞、目光迟钝的乡巴佬,蜕变成了头脑机灵的姑娘。很多人亲切可爱很有礼貌。我发现她们中间不少人天性就懂礼貌,自尊自爱,很有能力,赢得了我的好感和敬佩。这些人不久便很乐意把工作做好,保持自身整洁,按时做功课,养成斯斯文文有条有理的习惯。在某些方面,她们进步之快甚至令人吃惊,我真诚愉快地为此感到骄傲。另外,我本人也开始喜欢上几位最好的姑娘,她们也喜欢我。学生中有几个农夫的女儿,差不多已经长成了少女。她们已经会读,会写,会缝,于是我就教她们语法、地理和历史的基本知识,以及更精细的针线活。我还在她们中间发现了几位可贵的人物一一这些人渴求知识,希望上进——我在她们家里一起度过了不少愉快的夜晚。而她们的父母(农夫和妻子)对我很殷勤。我乐于接受他们纯朴的善意,并以尊重他们的情感来作为回报一—对此他们不一定会随时都感到习惯,但这既让她们着迷,也对他们有益,因为他们眼看自己提高了地位,并渴望无愧于所受到的厚待。
  我觉得自己成了附近地区的宠儿。无论什么时候出门,我都会处处听到亲切的招呼,受到满脸笑容的欢迎。生活在众人的关心之,即便是劳动者的关心,也如同“坐在阳光下,既宁静又舒心”。内心的恬静感觉开始萌芽,并在阳光下开放出花朵。在这段时间的生活中,我的心常常涌起感激之情,而没有颓唐沮丧。可是,读者呀,让我全都告诉你吧,在平静而充实的生活中——白天为学生作出了高尚的努力,晚上心满意足地独自作画和读书——之后我常常匆匆忙忙地进入了夜间奇异的梦境,多姿多彩的梦,有骚动不安的、充满理想的、激动人心的,也有急风骤雨式的——这些梦有着千奇百怪的场景,充满冒险的经历,揪心的险情和浪漫的机遇。梦中我依旧一次次遇见罗切斯特先生,往往是在激动人心的关键时刻。随后我感到投入了他的怀抱,听见了他的声音,遇见了他的目光,碰到了他的手和脸颊,爱他而又被他所爱。于是重又燃起在他身边度过一生的希望,像当初那么强烈,那么火热,随后我醒了过来。于是我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处境如何。接着我颤颤巍巍地从没有帐幔的床上爬起来。沉沉黑夜目睹了我绝望的痉挛,听见了我怒火的爆发。到了第二天早上九点,我按时开学,平心静气地为一天的例行公事作好准备。
  罗莎蒙德.奥利弗守信来看我。她一般是在早上遛马时到学校里来的,骑着她的小马慢跑到门口,后面跟了一位骑马的随从。她穿了一套紫色的骑装,戴一顶亚马逊式黑丝绒帽,很有风度地戴在从脸颊一直披到肩的卷发上,很难想象世上还有比她的外貌更标致的东西了。于是她会走进土里土气的房子,穿过被弄得眼花缭乱的乡村孩子的队伍。她总是在里弗斯先主上教义回答课时到。我猜想这位女来访者的目光,锐利地穿透了年青牧师的心。一种直觉向他提醒她已经进来了,即使他没有看到,或者视线正好从门口转开时也是如此。而要是她出现在门口,他的脸会灼灼生光,他那大理石一般的五官尽管拒不松弛,但难以形容地变了形。恬静中流露出一种受压抑的热情,要比肌肉的活动和目光的顾盼所显现的强烈得多。
  当然她知道自己的魅力。其实他倒没有在她面前掩饰自己所感受到的魅力,因为他无法掩饰。虽然他信奉基督教禁欲主义,但她走近他,同他说话,对着他兴高彩烈、满含鼓励乃至多情地笑起来时,他的手会颤抖起来,他的眼睛会燃烧起来。他似乎不是用嘴巴,而是用哀伤而坚定的目光在说:“我爱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我不是因为毫无成功的希望而保持缄默。要是我献出这颗心来,我相信你会接受它,但是这颗心已经摆到了神圣的祭坛上了,周围燃起了火,很快它会成为耗尽的供品。”
  而随后她会像失望的孩子那样板着脸,一片阴沉的乌云会掩去她光芒四射的活力。她会急忙从他那里抽出手来,使一会儿性子,从他既像英雄又像殉道者的面孔转开。她离开他时,圣·约翰无疑愿意不顾一切地跟随着,叫唤她,留她下来、但是他不愿放弃进入天国的机会,也不愿为了她爱情的一片乐土,而放弃踏进真正的、永久的天堂的希望。此外,他无法把他的一切集于自己的个性之中,——流浪汉、追求者、诗人和牧师——集中于一种情感的局限之内。他不能——也不会——放弃布道的战场,而要溪谷庄的客厅和宁静。尽管他守口如瓶,但我有一次还是大胆地闯进他内心的密室,因此从他本人那儿了解到了如许秘密。
  奥利弗小姐经常造访我的小屋,使我不胜荣幸。我已了解她的全部性格,它既无秘密,也没有遮掩。她爱卖弄风情,但并不冷酷;她苛刻,但并非自私得一钱不值;她从小受到宠爱,但并没有被完全惯坏;她性子急,但脾气好;爱慕虚荣(在她也难怪,镜子里随便瞟一眼都照出了她的可爱),但并不装腔作势;她出手大方。却并不因为有钱而自鸣得意;她头脑机灵,相当聪明,快乐活泼而无所用心。总之她很迷人,即使是对象我这样同性别的冷眼旁观者,也是如此。但她并不能使人深感兴趣,或者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譬如同圣·约翰的妹妹们相比,属于一种截然不同的头脑。但我仍象喜欢我的学生阿黛勒那样喜欢她,所不同的是,我们会对自己看护和教育的孩子,产生一种比对同祥可爱的成年朋友亲近的感情。
  她心血来潮,对我产生了好感。她说我像里弗斯先生(当然只不过她宣布“没有他的十分之一漂亮,尽管你是个整洁可爱的小个子,但他是个天使”)。然而我象他那样为人很好,聪明、冷静、坚定。她断言,作为一个乡村女教师,我天性是个怪人。她确信,要是我以前的历史给透露出来,一定会成为一部有趣的传奇。
  一天晚上,她照例像孩子一样好动,粗心却并不冒犯地问这问那,一面翻着我小厨房里的碗橱和桌子的抽屉。她看到了两本法文书,一卷席勒的作品,一本德文语法和词典。随后又看到了我的绘画材料,几张速写,其中包括用铅笔画的一个小天使般的小姑娘、我的一个学生的头像和取自莫尔顿溪谷及周围荒原的不同自然景色。她先是惊讶得发呆,随后是高兴得激动不已。
  “是你画的吗?你懂法文和德文?你真可爱—一真是个奇迹!你比S城第一所学校的教师还画得好。你愿意为我画一张让我爸爸看看吗?”
  “很乐意,”我回答。一想到要照着这样一个如此完美、如此容光焕发的模特儿画,我便感到了艺术家喜悦的颤栗。那时她穿了深蓝色的丝绸衣服;裸露着胳膊和脖子,唯一的装饰是她栗色的头发,以一种天然卷曲所有的不加修饰的雅致,波浪似地从肩上披下来。我拿了一张精致的卡纸,仔细地画了轮廓,并打算享受将它上彩的乐趣。由于当时天色已晚,我告诉她得改天再坐下来让我画了。
  她把我的情况向她父亲作了详尽的报告,结果第二天晚上奥利弗先生居然亲自陪着她来了。他高个子,五官粗大,中等年纪,头发灰白。身边那位可爱的的女儿看上去象一座古塔旁的一朵鲜花。他似乎是个沉默寡言,或许还很自负的人,但对我很客气。罗莎蒙德的那张速写画很使他高兴。他嘱我千万要把它完成,还坚持要我第二天去溪谷庄度过一个夜晚。
  我去了,发现这是一所宽敞漂亮的住宅,充分显出主人的富有。我呆在那里时罗莎蒙德一直非常高兴。她父亲和蔼可亲,茶点以后开始同我们交谈时,用很强烈的字眼,对我在莫尔顿学校所做的,表示十分满意。还说就他所见所闻,他担心我在这个地方大材小用,会很快离去干一项更合适的工作。
  “真的!”罗莎蒙德嚷道,“她那么聪明,做一个名门家庭的女教师绰绰有余,爸爸。”
  我想——与其到国内哪个名门家庭,远不如在这里。奥利弗先生说起了里弗斯先生——说起了里弗斯的家庭——肃然起敬。他说在附近地区,这是一个古老的名字,这家的祖宗都很有钱,整个莫尔顿一度属于他们。甚至现在,他认为这家的代表要是乐意,满可以同最好的家庭联姻。他觉得这么好、这么有才能的一个年青人竟然决定出家当传教士,实在可惜。那等于抛弃了一种很有价值的生活。那么看来罗莎蒙德的父亲不会在她与圣·约翰结合的道路上设置任何障碍。奥利弗先生显然认为青年牧师的良好出身、古老的名字和神圣的职业是对他缺乏家财的足够补偿。
  那天是十一月五日,一个假日。我的小佣人帮我清扫了房子后走掉了,对一个便士的酬劳十分满意。我周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擦洗过的地板,磨得锃亮的炉格和擦得干干净净的椅子。我把自己也弄得整整齐齐,这会儿整个下午就随我度过了。
  翻译几页德文占去了我一个小时。随后我拿了画板和画笔,开始了更为容易因而也更加惬意的工作,完成罗莎蒙德.奥利弗的小画像。头部已经画好,剩下的只是给背景着色,给服饰画上阴影,再在成熟的嘴唇上添一抹胭脂红,——头发这儿那儿再画上一点柔软的卷发——把天蓝的眼盖下睫毛的阴影加深一些。我正全神贯注地画着这些有趣的细节,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我那扇门开了,圣·约翰·里弗斯先生走了进来。
  “我来看看你怎么过假日,”他说。“但愿没有动什么脑筋?没有,那很好,你一画画就不感到寂莫了。你瞧,我还是不大相信,尽管你到目前为止还是很好地挺过来了,我给你带来了一本书供你晚上消遣,”他把一本新出版的书放在桌上——一部诗:是那个时代——现代文学的黄金时代常常赐予幸运的公众一本货真价实的出版物。哎呀!我们这个时代的读者却没有那份福气。不过拿出勇气来!我不会停下来控诉或者发牢骚。我知道诗歌并没有死亡,天才并未销声匿迹,财神爷也没有把两者征服,把他们捆绑起来或者杀掉,总有一天两者都会表明自己的存在、风采、自由和力量。强大的天使,稳坐天堂吧!当肮脏的灵魂获得胜利,弱者为自己的毁灭恸哭时,他们微笑着。诗歌被毁灭了吗?天才遭到了驱逐吗?没有!中不溜儿的人们,不,别让嫉妒激起你这种想法。不,他们不仅还活着,而且统治着,拯救着。没有它们无处不在的神圣影响,你会进地狱——你自己的卑微所造成的地狱。
  我急不可耐地浏览着《玛米昂》辉煌的篇章(因为《玛米昂》确实如此)时,圣·约翰俯身细看起我的画来。他蓦地惊跳起来,拉直了高高的身子。他什么也没有说,我抬头看他,他避开了我的目光,我很明白他的想法,能直截了当地看出他的心思来。这时候我觉得比他镇定和冷静。随后我暂时占了优势,产生了在可能情况下帮他做些好事的想法。
  “他那么坚定不移和一味自我控制,”我想,“实在太苛刻自己了。他把每种情感和痛苦都锁在内心——什么也不表白,不流露,不告诉。我深信,谈一点他认为不应当娶的可爱的罗莎蒙德,会对他有好处。我要使他开口。”
  我先是说:“坐一下,里弗斯先生,”可是他照例又回答说,不能逗留。“很好,”我心里回答,“要是你高兴,你就站着吧,但你还不能走,我的决心已下。寂寞对你和对我至少是一样不好,我倒要试试,看我能不能发现你内心的秘密,在你大理石般的胸膛找到一个孔,从那里我可以灌进一滴同情的香油。”
  “这幅画像不像?”我直截了当地问。
  “像!像谁呀?我没细看。”
  “你看了,里弗斯先生。”
  他被我直率得有些突然和奇怪的发问弄得几乎跳了起来,惊异地看着我。“呵,那还算不了什么,”我心里嘟哝着。“我不想因为你一点点生硬态度而罢休。我准备付出巨大的努力。”我继续想道,“你看得很仔细很清楚,但我不反对你再看一遍。”我站起来把画放在他手里。
  “一张画得很好的画,”他说,“色彩柔和清晰,是一张很优美、很恰当的画。”
  “是呀,是呀,这我都知道。不过像不像呢?这像谁?”
  他打消了某种犹豫,回答说:“我想是奥利弗小姐。”
  “当然。而现在,先生,为了奖励你猜得准,我答应给我创作一幅精细准确的复制品,要是你答应这个礼物是可以接受的。我不想把时间和精力化在一件你认为毫无价值的东西上。”
  他继续凝视着这张画。他看得越久就把画捧得越紧,同时也似乎越想看它。“是很像!”他喃喃地说。“眼睛画得很好。颜色、光线、表情都很完美。它微笑着!”
  “保存一张复制品会使你感到安慰呢,还是会伤你的心?请你告诉我。当你在马达加斯加,或者好望角,或者印度,在你的行囊中有这样的纪念品,对你是一种安慰呢,还是一看见就激起你令人丧气和难受的回忆?”
  这时他偷偷地抬起眼来。他犹犹豫豫忐忑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再次细看起这幅画来。
  “我是肯定要的,不过这样做是不是审慎或明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既然我已弄明白罗莎蒙德真的喜欢他,她的父亲也不大可能反对这门亲事,我——我对自己的观点并不像圣·约翰那样得意扬扬——我心里完全倾向于主张他们的结合。我觉得要是他能获得奥利弗先生的大宗财产,他可以用这笔钱做很多事情,强似在热带的太阳下让才能枯竭,让力气白费。想着可以这么劝说他,我此刻回答说:
  “依我看来,立刻把画中的本人要走,倒是更明智和更有识见的。”
  这时候他已坐了下来,把画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双手支撑着额头,多情地反复看着这张画。我发觉他对我的大胆放肆既不发火也不感到震惊。我甚至还看到,那么坦率地谈论一个他认为不可接触的话题——听这个话题任意处理——开始被他感到是一种新的乐趣——一种出乎意外的宽慰。沉默寡言的人常常要比性格爽朗的人更需要直率地讨论他们的感情和不幸,看似最严酷的禁欲主义者毕竟也是人。大胆和好心“闯入”他们灵魂的“沉寂大海”,常常等于是赋予他们最好的恩惠。
  “她喜欢你,我敢肯定,”我站在他椅子背后说,“她的父亲尊重你,此外,她是个可爱的姑娘——不大有想法。但你会有够你们两个管用的想法。你应当娶她。”
  “难道她喜欢我?”他问。
  “当然,胜过爱任何其他人。她不断谈起你,没有比这个更使她喜欢或者触及得更多的话题了。”
  “很高兴听你这样说,”他说——“很高兴,再淡一刻钟吧。”他真的取出手表,放在桌上掌握时间。
  “可是继续谈有什么用?”我问,“既然你也许正在浇铸反抗的铁拳,或者锻造新的链条把自己的心束缚起来。”
  “别想这些严酷无情的东西了。要想象我让步了,被感化了,就像我正在做的那样。人类的爱像是我心田里新开辟的喷泉,不断上涨,甜蜜的洪水四溢,流淌到了我仔细而辛劳地开垦出来的田野——这里辛勤地播种着善意和自我克制的种子。现在这里泛滥着甜美的洪水——稚嫩的萌芽已被淹没——可口的毒药腐蚀着它们。此刻我看到自己躺在溪谷庄休息室的睡榻上,在我的新娘罗莎蒙德.奥利弗的脚跟前。她用那甜甜的嗓音同我在说话——用被你灵巧的手画得那么逼真的眼睛俯视着我 ——她那珊瑚色的嘴唇朝我微笑着——她是我的——我是她的——眼前的生活和过眼烟云般的世界对我已经足够了。嘘!别张嘴!一—我欣喜万分——我神魂颠倒— 让我平静地度过我所规定的时间。”
  我满足了他。手表嘀嗒嘀嗒响着,他的呼吸时紧时慢,我默默地站着。在一片静谧中一刻钟过去了。他拿起手表,放下画,立起来,站在壁炉边。
  “行啦,”他说,“在那一小段时间中我己沉溺于痴心妄想了。我把脑袋靠在诱惑的胸口,心甘情愿地把脖子伸向她花一般的枷锁。我尝了她的酒杯,枕头还燃着火,花环里有一条毒蛇,酒有苦味,她的允诺是空的——建议是假的。这一切我都明白。”
  我惊诧不己地瞪着他。
  “事情也怪,”他说下去,“我那么狂热地爱着罗莎蒙德.奥利弗——说真的怀着初恋的全部热情,而恋上的对象绝对漂亮、优雅、迷人——与此同时我又有一种宁静而不偏不倚的感悟,觉得她不会当个好妻子,不是适合我的伴侣,婚后一年之内我便会发现。十二个月销魂似的日子之后,接踵而来的是终身遗憾。这我知道。 ”
  “奇怪,真奇怪!”我禁不住叫了起来。
  “我内心的某一方面,”他说下去,对她的魅力深为敏感,但另一方面对她的缺陷,印象也很深。那就是她无法对我所追求的产生共鸣——不能为我所做的事业携手合作。难道罗莎蒙德是一个吃得起苦的人,一个劳作者,一个女使徒吗?难道罗莎蒙德是一个传教士的妻子?不!”
  “不过你不必当传教士?你可以放弃那个打算。”
  “放弃!什么——我的职业?我的伟大的工作?我为天堂里的大厦在世间所打的基础?我要成为那一小群人的希望?这群人把自己的一切雄心壮志同那桩光荣的事业合而为一,那就是提高他们的种族——把知识传播到无知的领域——用和平代替战争——用自由代替束缚——宗教代替迷信——上天堂的愿望代替入地狱的恐俱。难道连这也得放弃?它比我血管里流的血还可贵。这正是我所向往的,是我活着的目的。”
  他沉默了好长一会儿后,我说——“那么奥利弗小姐呢,难道你就不关心她的失望和哀伤了?”
  “奥利弗小姐向来有一大群求婚者和献殷勤的人围着她转,不到一个月,我的形象会从她心坎里抹去,她会忘掉我,很可能会跟一个比我更能使她幸福的人结婚。”
  “你说得倒够冷静的,不过你内心很矛盾,很痛苦。你日见消瘦。”
  “不,要是我有点儿瘦,那是我为悬而未决的前景担忧的缘故——我的离别日期一拖再拖。就是今大早上我还接到了消息,我一直盼着的后继者,三个月之内无法接替我,也许这三个月又会延长到六个月。”
  “无论什么时候,奥利弗小姐一走进教室你就颤抖起来、脸涨得通红。”
  他脸上再次浮起惊讶的表情。他想象不到一个女人居然敢于这么同一个男人说话。至于我,这—类交谈我非常习惯。我与很有头脑、言语谨慎、富有教养的人交际的时候,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我非要绕过缄默的传统防卫工事,踏进奥秘的门槛,在心坎的火炉边上找到一个位置才肯罢休。
  “你确实见解独到,”他说,“胆子也不小。你的精神中有一种勇气,你的眼睛有一种穿透力,可是请允许我向你保证,你部份误解了我的情感。你把这些情感想象得比实际的要深沉,要强烈。你给了我甚于我正当要求的同情。我在奥利弗小姐面前脸红,颤抖时,我不是怜悯自己,而是蔑视我的弱点。我知道这并不光彩,它不过是肉体的狂热,我宣布,不是灵魂的抽搐。那灵魂坚加磐石,牢牢扎在骚动不安的大海深处。你知道我是怎么个人——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我怀疑地笑了笑。
  “你用突然袭击的办法掏出了我的心里话,”他继续说,“现在就听任你摆布了,剥去用基督教义来掩盖人性缺陷、漂净了血污的袍子,我本是个冷酷无情雄心勃勃的人。只有各种天生的情感会对我产生永久的力量。我的向导是理智而并非情感,我的雄心没有止境,我要比别人爬得高干得多的欲望永不能满足。我尊崇忍耐、坚持、勤勉和才能,因为这是人要干大事业,出大名的必要条件。我兴趣十足地观察了你的经历,因为我认为你是勤勤恳恳、有条有理、精力充沛的女人的典范,倒并不是因为我对你所经历的或正在受的苦深表同情。”
  “你会把自己描述成不过是位异教徒哲学家的。”我说。
  “不,我与自然神论的哲学家之间是有区别的:我有信仰,我信奉福音。你用错了修饰语。我不是异教徒哲学家,正是基督教哲学家——一个耶稣教派的信徒,作为他的信徒,我信仰他纯洁、宽厚、仁慈的教义。我主张这样的教义、发誓要为之传播,我年轻时就信仰宗教,于是宗教培养了我最初的品格——它已从小小的幼芽,自然的情感,长成浓荫蔽日的大树,变成了慈善主义,从人类真诚品质的粗糙野生的根子上,相应长出了神圣的公正感。把我为可怜的自我谋求权力和名声的雄心,变成扩大主的天地、为十字架旗帜获得胜利的大志。宗教已为我做了很多,把原始的天性变成最好的品质、修剪和培育了天性。但是无法根除天性,天性也不可能根除,直到“这必死的变成不死的时候。”
  说完,他拿起放在桌上我画板旁的帽子,再一次看了看画像。
  “她的确可爱,”他喃喃地说。“她不愧为世界上最好的玫瑰,真的。”
  “我可不可以画一张像这样的给你呢?”
  “干嘛?不必了。”
  他拉过一张薄薄的纸盖在画上,这张纸是我平常作画时怕弄脏纸板常作为垫手用的。他突然在这张空白纸上究竟看到了什么,我无法判断。但某种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猛地拣起来,看了看纸边,随后瞟了我一眼,那目光奇怪得难以形容,而旦不可理解,似乎摄取并记下了我的体态、面容和服饰的每个细节。它一扫而过,犹如闪电般迅速和锐利。他张开嘴唇,似乎想说话,但把到了嘴边的什么话咽了下去。
  “怎么回事?”我问。
  “什么事也没有”对方回答,一面又把纸放下。我见他利索地从边上撕下一小条,放进了手套,匆勿忙忙点了点头。“下午好,”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嗨!”我用那个地区的一个短语嚷道:“这可绝了!”
  我呢,仔细看了看那张纸,但除了我试画笔色泽所留下的几滴暗淡的污渍,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把这个谜琢磨了一两分钟,但无法解开。我相信这也无关紧要,便不再去想它,不久也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