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定权 | 楚山秦山皆白云

kuaidi.ping-jia.net  作者:佚名   更新日期:2024-07-04
文/覃浠

他死在初冬的第一场雪里,自戕。从门缝望过去,鲜红的血染红了他脚下大片的土地,在门外夹着飞雪的寒风中,冻成了一片凄厉无奈的哀红。

瑞雪兆丰年,他大概是看不到了。

似乎在他不长的生命中,雪于他都有着极其深刻而又悲壮的意味。每一次漫天飞雪,他总要有些不得已要告别的人和事。

城门外他痛失母亲,大殿前他错失圣心,陆府内他恨别文昔……亲情友情爱情,到了这一日,他大概已经无所畏惧了。

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姐姐,离别是什么?”

“相濡以沫是在一起,相忘于江湖就是别离。”

“相濡以沫,只是佳事;相忘于江湖,才是幸事。”

“相忘于江湖算什么,不如相忘于深宫。”

这场雪刚刚来临的时候,他在宗正寺内再一次见到了他的挚爱,顾瑟瑟。或者,该叫她陆文昔。

那年初雪,他们在宗正寺门前相遇,隔着陆文昔头上维帽的纱帘。她穿过风雪的声音映入耳膜:“拼尽性命也想保护的人,阁下难道没有吗?”

“我无力,也无心。”他说。

他坐在马车上,侧目接过陆文昔踮起脚尖举过头顶递到车窗帘下的画,那是他许给她的空诺。

“殿下许诺臣的,臣现在,还能奢望吗?”

他右手攥着恩师的谥号,左手无力的探出车帘松开手,重力作用下被摊开的画作上飞着一只孤单的白鹤:“我无力,也无心。”

陆府恨别,他说:“可待的意思是,请你再等等我。”

他这辈子,都只是在权衡着,为皇帝,为朝廷,为百姓,却从未为过自己。唯一一次,是他对着皇上说,他要娶文昔。

“臣真的很喜欢她,因为她,臣第一次觉得能当这个太子真好,如果不是这个身份,臣怎么会遇得上她,臣怎么会配得上她。”

“可待的意思是,请你等等我。”

“这鹤为何不是一双呢?”

“一样的画,大概再也画不出了。”

“令嫒就像那片山水,虽然我未曾亲眼看见过,但是我知道,她会有多美。”

记忆总是特殊的,许是因为时间久远,许多事情早已被蒙太奇一般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另一份故事。

可无论如何更改,左右为难作茧自缚都是他这一辈子的基调。

定权,他的一生从他出生那天开始就注定了。

权,左为木,梁木之意,右上为草,庶民之意,草下双口,舆论之意,口下为佳,褒美之意。家国栋梁者,唯其言行,做到臣民众口称佳,才能架构出一个权力的权字。

他对文昔,是有愧的。于陆英父子蒙冤下狱时,他说,他有责任。因为他是殿下,所以要对天下人负责。

“在其位者担其责,受国之垢,也是我们的责任。”

可那么多的事情,怎么可能扯得平?

权,非权衡取舍,避害趋利,非权宜策划,图谋算计,非舞权弄势,强而凌弱。为君者,有所为易,有不为更难。有些事不可做,有些事不可错。

能说出这番话的人该是个好太子,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是个好的君王,可也注定了不是一个好的臣子。

“臣一直想做好的儿子,也想做好的丈夫,好父亲。可我是君王,有很多不得已的事,也有很多更重要的事。”

所以他一直出言顶撞,为的只是万世太平。

“将军在前浴血,小人在后进谗,浮云蔽日,陛下不查,臣的心中不平。”

当权者,当为了百姓权衡取舍,避害趋利。应该权宜策划,图谋算计,铲除奸佞。

可他是储君,不是君王。许多事情,他无力,也无心。

他叫定权,字民成。从生下来,他就注定不能为自己而活。大王六大王在皇帝面前都亲昵的唤着爹爹,只有他,每日晨醒昏定,一本正经跪在尘埃问:“臣请问,圣躬安和否?”

他从不叫皇帝爹爹,只有极少数的时候,被骂的冤枉至极之时,跪在地上猩红着一双泪眼叫皇上“爹爹”,语气里多是不忿和委屈。

“臣在爹爹的心里,到底算什么。”

是儿子,是太子,但更多的,是顾氏血亲。

他临阵自废太子,被押送回京,囚于宗正寺。他亲笔送了一封书信给皇帝,没有称呼,亦无落款。自称为吾,说的是一个君主对另一个君王的理解和同情。

“感慕兼伤,情不自任,奈何奈何。陛下何如,吾哀劳,何赖,爱护时否。陛下倾气力,孰若别时。”

但作为儿子呢?他大概不清楚。大抵是怨的吧。

他这辈子从生来,就只会做个太子。这许多年,从太子林里种下那棵树开始,他就一直在学如何为人君为人臣,为一人臣,为天下君。

无人教他做儿子,却要他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他不会,也做不好。

二十几年有太傅教导的太子都尚未够格,作为儿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日雷打不动晨醒昏定。以至于后来皇帝怀念他的时候,想起为数不多的画面就是这个。

他撩起袍子下摆跪在尘埃问:“臣恭请陛下圣安。臣请问,圣躬安和否?”

他唯一一次字字句句在皇帝面前不称陛下称爹爹的,是行宫被囚的那天。

“爹爹,这就要走了吗?”

他背对着禁闭的房门,仰着头絮絮叨叨的说了许久。待他回头,却发现不知何时早已人去楼空。

后来,皇帝听闻那日他对着房门絮叨许久,问“会不会再同爹爹说一遍?”

他摇头:“是臣鲁莽,还请陛下责罚。”

皇帝唯一一次在他面前字字句句不自称朕而称爹爹,就是在他离开的那个雪夜。

皇帝在雪里唠叨了许久,“朕会把对三郎所有的亏欠统统地全都弥补给他。”最后,皇帝倚在门前的柱子上,缩着披风几近哀求道:“三郎,给爹爹开开门吧,爹爹是真的觉得冷了。”

有风吹开了虚掩的窗户,吱呀一声。他静静的躺在榻上,地上一片殷红。

有风拂过他的脸颊,吹散了他眼角最后的一滴清泪,却也带来了窗外年老的父亲伤心彻骨的呐喊:“阿宝,阿宝……”

他轻柔的撑起文昔的头放到自己的额头前,轻声安慰:“阿宝,不哭。”

他站在殿外,听着大哥与父亲之间亲昵的对话,目光凄婉而又迷茫:“哪有什么可依靠的,有谁会当你这样的人,如珍似宝。”

“这世,我又强留住过谁呢?”

当年他的哭诉皇帝说他没有听到,也不知这一次陛下的自责他是否在弥留之际听到。

若是听到了,那最后一滴清泪就该是留给自己与皇帝的父子之情,若未听到,就该是为了自己这从未为自己活过的一生惋惜而流吧。

成王败寇,称孤道寡者,无不是孤家寡人。

他是,皇帝是,太子林里埋骨的诸位先祖亦如是。这是命数,无人可逃。

“臣过去,也一样有过无法割舍之人,无法割舍之情,但臣已经决断过了。”

于是在这个寒冬,在这一场初雪,他告别了自己,也告别了他心心念念的山河。

“我不姓顾,我姓萧。君王的职责比我爱的人更重要。”

他死在了这场瑞雪里,再也没有醒来。

“你说的骨,是我的民。我生于世是错,可是那些生于世者,我的民何辜何罪。为什么要让他们来承担我的错!”

窗外飞雪漫天,随风不知会飘到哪里。许是宫墙外,又许是塞北边关,都是他这辈子深爱着的万里山河。可至此之后,都与他无关了。

他不是太子了,不再是这天下未来的君王。

我一直深以为,他是因为这个才决定走上绝路。

他这一辈子,都在学着如何去做一个君王。为此,他舍弃了许多,亲情爱情友情,甚至日日如履薄冰。可最终,却一无所有。

如他而言,对于这天下这世间,他无力,也无心了。

这宫墙外,有高空长川,大漠瀚海,有鹰鸣鹤唳,雪满群山。这壮丽的江山,此生,他却是无缘再见了。

他曾向往着江山锦绣,自由自在,可心中所系,仍是天下兴盛,黎民疾苦。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可直到临去之时,他心中思念的仍然是他心心念念的山河。

文昔说:“他是个有小怯却有大勇的人。”

我想,这该是他最后的抗争,对皇权对命数对父亲对皇帝。舍身投火,以身殉道,只是为了告诫皇帝亡羊补牢。

也不知九泉之下他是否听到了皇帝的那声认错,是否会牵起嘴角然后泪眼婆娑。都说舍身定然会感动苍天,泽被苍生,换得一个清平世界。

他,终于算是不辱使命的做到了。

他的儿子生在春末夏初,名唤阿琛。

琛者,宝也。取阿宝之意,却比宝字更佳。这也许是个好的寓意,皇帝抱着阿琛说,会好好补偿的时候,我的心中却无比酸涩。

阿琛固然好,可也要有宝才叫琛。若非是他,阿琛如何能得皇帝另眼?

说到底,只是阿琛来的时节好罢了。

阿琛有着同他一样的顾氏血亲,却没有和他当年的顾氏兵权。可阿琛,却与他一样。早早就没了父母双亲,城墙内风起云涌,也不知阿琛会不会因为与阿宝同意的名字,而侥幸存活终老。

毕竟,太子林内,满是白骨森森。

想至此处,阿琛与定权,我倒不知该心疼哪一个了。

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

这是他要掀文昔脸上维帽下的纱帘时,文昔用来挡脸的扇子上的题诗。

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长随君,君入楚山里,云亦随君渡湘水。湘水上,女萝衣,白云堪卧君早归。

是李白的《白雪歌送刘十六归山》。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他是一个有小怯却有大勇的人。”

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