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腊月 正月》全文

kuaidi.ping-jia.net  作者:佚名   更新日期:2024-07-04
关于贾平凹<腊月正月>的赏析

《腊月·正月》表现乡村能人间内容丰富的矛盾斗争。退休教师韩玄子,在知识、名望、家庭经济实力等方面远胜于出身贫寒、地位卑微的普通乡民王才。但王才顺应时代发展的潮流,积极参与经济变革,不无艰难却一步步走上创业道路。虽然,韩玄子想方设法算计王才,竭力阻遏王才的发展,而最终陷入四面楚歌的,却正是他自己。而且,这一新旧替代的过程只经历了腊月到正月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小说对韩玄子在竞争中迅速败北的结局安排,充分显示出经济变革对农村社会的人际关系,对农民观念意识、习惯带来的重大变动和令人惊叹的变化。这部作品跟同期一些反映农村经济变革的作品相比,它主要着墨于农民的思想意识领域而不是社会政治经济领域,主要表现改革流潮冲击下的农民自身观念的演变和内心躁动而不是改革与守旧两种社会力量的交锋;跟作者本人的《小月前本》、《鸡窝洼的人家》等作品相比,它更直接地从正面否定了传统观念、传统道德中落后、消极的成分,更有力地否定了时代的落伍者。作者坚定地站在新的社会力量一边,热烈称颂当今生活中与时代要求相适应的新的观念和新的人物,严历鞭挞民族性格中带有封建文化积淀的种种劣质,表现了作者要从更高的立足点上反映社会变革和臧否人物的倾向。
作品着力刻划“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或者是经受住经济变革风流考验并脱颖而出的小人物,或者是观念陈旧、思想保守、落伍于时代的小人物。乡村退休教师韩玄子,原本属于小人物之列。但在偏僻、落后、贫困的山乡,他以社会名流及跟乡镇干部的结交中获取了一种无形的权势和家长般的尊严,颐指气使,骄矜专横,在乡民眼里俨然成了庞然大物。不过,尽管他有几十年的教书生涯,却没有从骨子里清除根深蒂固的传统意识,在官冕堂皇的言行背后时时流露出小生产者的狭隘、守旧,严重的封建宗法尊卑观念以及爱虚荣、讲排场、摆阔气、要面子等世俗习气。作为一种社会势力的象征,他的走向没落是历史的必然。王才社会地位低下,属于最不起眼的乡间小民。在韩玄子面前,他自认卑微,小心规避,一再退让。他的拘谨谦恭、委曲求全,决不显山露水的自我要求,不仅反映了这一人物的个性,同时也反映了人物所处的特定社会环境和人文背景。作为秦岭山地的农民企业家,王才的事业才刚刚起步,加工厂还带有作坊性质,与现代企业相距甚远。但他精明能干,“踏踏实实干事,本本分分做人”,在改变自身命运的道路上步履维艰却不乏进取精神。新的时代、新的形势正在造就他成为农村新人。作者以底层小人物的个性塑造来探讨经济变革中必将涉及的道德伦理、人情世态的种种问题。显示出构思的深刻与成熟。
与上述特点相联系,作者力图“相应地寻出其表现方式和语言结构”。在《腊月·正月》的创作中,他更注重对生活作“近乎实录”的反映,并从秦川山财的乡风民俗、人情地理、服饰建筑等的描写中暗示出一种久远的民族文化。而作者的才力又使他能够将这种带有古朴情调的生活置于理性的层面,从而使作品显示出强烈的内在魅力。
《腊月·正月》成功地展示了韩玄子这一新乡绅丰富的内心世界,而对改革时代的弄潮儿王才形象的刻划则稍欠立体感;与作者不少作品的轻灵相比,这部中篇也显得过于滞重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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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这地方很小,却是商州的一大名镇。南面是秦岭;秦岭多逶迤,于此却平缓,孤零零地聚结了一座石峰。这石峰若在字形里,便是一个“商”字,若在人形里,便是一个坐翁。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秦时,商山四皓: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避乱隐居在此,饥食紫芝,渴饮石泉,而名留青史。

  于是,地以人传,这地方就狭小到了恰好,偏远到了恰好,商州哪个不知呢?镇前又有水,水中无龙,却生大娃娃鱼,水便也“则名”,竟将这黄河西岸的陕西的一片土地化拙为秀,硬是归于长江流域去了。

  地灵人杰,这是必然的。六十一岁的韩玄子,常常就要为此激动。他家藏一本《商州方志》,闲时便戴了断腿儿花镜细细吟读;满肚有了经纶,便知前朝后代之典故和正史野史之趣闻,至于商州八景,此镇八景,更是没有不洞明的。镇上的八景之一就是“冬晨雾盖镇”,所以一到冬天,起来早的人就特别多。但起来早的大半是农民,农民起早为捡粪,雾对他们是妨碍;小半是干部,干部看了雾也就看了雾了,并不怎么知其趣;而能起早,又专为看雾,看了雾又能看出乐来的,何人也?只是他韩玄子!

  他是民国年代国立县中毕业生。当时的县中是何等模样?他只说一班仅有十一个人,读《四书》,诵《五经》,之乎者也的倒比现在的大学生文墨深。这一点他极自信:现在的学生可以写对联.但没他的对仗工整;现在的学生可以写文章,但他却能写得一手好铭旌。他一生教了三十四年书,三年前退休,虽谈不上是衣锦还乡,却仍是踌躇满怀。因为他的学生“桃李满天下”.有当县委书记的,也有任地委部长的;最体面的是,他的长子.叫大贝的,竟是全镇第一个大学生,现又作了记者,在省城也算个了不得的人物!如今在村中,小一辈的还称他老师,老一代的仍叫他先生,他又被公社委任为文化站长,参与公社的一些活动,在外显山露水的并不寂寞。他家里,四间堂屋,三间厦房.墙砌一砖到顶,脊雕五禽六兽,俨然庙宇一般坚固。小儿二贝已结婚;大女叶子也已出嫁;他坐在院中吃吃茶,看看报,养花植草,颇为自得。他口里不说,心上迷信,自认为是

  家宅方位好:住在镇东高处,门正对商字山正中,屋近靠秦时四皓墓的左侧。

  现在,又是一个冬天,商字山未老,镇前河不涸,但社会发生了变迁,生产形式由集体化改为个体责任承包。他欢呼过这种改革,也为这种改革担忧过,为此身子骨还闹过几场大病,

  却每每都得以康复,康复之后,依旧能走能动,饭量极好,能吃得一海碗羊肉泡馍;依旧天天早起,看晨雾来盖镇.日出消散,便慢慢纳闷起这天地自然变化的莫测。

  今天早晨,门才打开一条缝,雾便扑进来,一团一团的,像是咕涌而来一群绒嘟嘟的羊羔,也像是闹腾而来一伙胖乎乎的顽童,他挡不住,也抓不住,一觉得鼻子呛,就张嘴,张嘴便要打喷嚏,这呼吸气管的突然关闭,又突然地打开,响声是极大的。但院子里没有任何反应,东厦房门严关着,那是新婚的二贝的卧室,他们不睡土炕,已经文明了,做了清漆刷染的有床头的床,吱吱响了几下,又复归静寂。西院墙下,是竹子搭就的鸡棚,一个红冠耷拉的雄鸡,统率着二十三只温顺的母鸡,全歇在那斜棍儿上,黎明的雾朦胧,它们的眼朦胧,但全然未动,保持睡眠后在高枝儿上的平衡,是它们聪明过人的本领。只有门楼旁葡萄架下的包谷秆儿,被风吹了一夜,叶子散的散去,聚的聚起,又被霜杀蔫了,软软地静伏着。好事的猫儿悄没声息地踏上去,又跳上砖垒的花台上,拿爪子在霜上划道儿。霜是一铜钱的厚。

  他沏茶,沏得好浓呢。这一百三十里外的商南茶,一定是那些个体户货摊上的物品了,炒得过焦,土气又大;二贝给他买来后,他是从不喝第一遍的;当下在院里泼了,又冲上第二遍水,就一边吹着茶面上的一层白气,一边端了,蹲在门外照壁前慢慢地品。

  三十四年的教学生涯,使他养成了喝茶的嗜好,即便作了乡民,每天早晨还要喝一保温壶水,直喝得肠肚滋润起来,额上微微有了细汗,村里人才大都起来。

  雾真如古书上讲的,如烟,如尘。商字山入了远空,虚得只是一个水中的倒影,一个静浮的抛物线,一个有与没有之间。不远的漫坡下,镇子只看见个轮廓,偶有灯亮,也是星星点点的桔黄色。院外右侧的四皓墓地,十五株参天古柏,雾里似断丁几截,却愈显得高耸,柏枝在风里作响,嘎嘎如鸦噪声从天而降。而照壁前的一丛慈竹,却枝叶清楚,这是他亲手植的,在整个镇子上,唯有他这一片竹子。夏天的早晨,他在这里喝茶,

  残月未退,那竹影就映上照壁,斑斑驳驳,蛐蛐的争鸣也似乎一起反映在了照壁上,他就老记得一副对联:

  生活顿顿宁无肉,

  居家时时必有竹。

  当然这一切都“俱往矣”!因为去年春天以来,村里、社里许许多多的人和事,使他不能称心如意,情绪很不安静;而秋后,风雨又比任何年里都多,这照壁就全部剥脱了墙皮,还垮掉了一个角,竹影爬上来,再也没有那番可人的景致了。

  在这一带,人们很讲究照壁,那是房子的衣服,是主人的脸面,以韩玄子的话讲,这照壁若在一个县,是百货商场的橱窗;若在一个省,是吞吐运载的车站;若在我们国家,就是天安门城楼了。他因此给二贝说过多次,找时间修补起来。二贝竟越来越不听从,总是今天拖到明天,明天拖到后天,已经到腊月里了,还没有修理!他给大贝发了三封信,要他回来整顿整顿家庭。大贝却总是来信说工作忙,走不脱;还说,这个家只能团结,不能分裂。可怎么个团结呢?他韩玄子在外谁个不把他放在眼里?二贝如此别扭,会给外界造成怎样的影响呢?一气之下,便擅自决定把二贝两口分出去,让他们单吃、单喝,住到东厦屋里去了。

  “我太丢人!他曾经当着二贝两口的面,自己打自己耳光,“我活到这么大,还没有人敢翻了我的手梢!好好一个家,全叫你们弄散了!”

  他一生气,手就发抖,吃水烟的纸媒儿老是按不到烟哨子上,结果就丢了纸媒儿,大骂一通。说什么要破这个家,就都破吧,我六十多岁的人了,风里的一盏残灯,要是扑忽灭了,看你们以后怎么活人啊!末了,又挖苦老伴:

  “瞧着吧,你要死在我前头,算你有福,你要死在我后头,有你受的罪。现在的世事是各管各了,咱二贝也给咱实行责任制了。我一死,国家会出八百元的,你怕连个席也卷不上呢!”

  老伴老实,在家里起着和事佬的作用,一会儿向着他,一会儿向着小儿子,常气得在屋里哭。

  二贝当然是不敢言语的。打他骂他,他只能委屈得呆在他的小房里抹眼泪,抹过了,就又没皮没脸地叫爹,给爹笑,是打不跑的狗。媳妇白银却不行了,骂了她,她会故意去问婆婆:

  “娘呀,二贝是不是你抱别人的?”

  “抱的?”婆婆解不开话,“我一个奶头吊下来大贝、二贝,我抱谁家的?”

  “那怎么我爹这样生分他?!”

  婆婆气得直瞪眼,夜里枕头边叙说给了韩玄子,韩玄子翻下床,把二贝叫来质问:

  “生分了你,怎么生分?在这个县上,谁不知道四皓墓?又谁不知道四皓墓旁的韩玄子把饭碗让给了儿子?儿子,儿子就这样报应我吗?”

  说着气冲牛斗,打了二贝一个耳光。二贝又去槌打了一顿白银,拉着来给爹娘回话。

  提起让饭碗的事,韩玄子就显得十分伤心。二贝高中毕业后,几次高考都未考中,便一直闲在家里。按照国家规定,职工退休,子女可以顶替。三年前,他五十八岁,还未达到年龄,就托熟人在医院开了病历,提前让二贝“子袭父职”,在本公社的学校里任教了。

  “哈,我现在也是在商字山下隐居了!”他回到村里,见人就这么说。

  于是,便有人又叫起他是商字山第五皓了。

  二贝有了工作,婚姻自然解冻。年轻人善于幻想,知道进省城已没有可能,但找一个自带饭票的女子,却不算想入非非。可韩玄子不同意:种谷防饥,养儿防老,大贝已经远走高飞,若二贝再找一个有工作的媳妇,自然男随女走,那将来谁来养老呢?二贝毕竟是孝子,作难了半年,依了爹,便和三十里外县城关的白银
  “速战速决”。没想,绳从细处断,本来就担心儿媳不伺候老人,偏偏这白银家在城关,见的人多,经的事广,地里活计不出力,家里杂事没眼色,晚上闲聊不早睡,早晨贪睡不早起,起来就头上一把、脚上一把地打扮不清。甚至买了一双塑料拖鞋,趿出趿进,三、六、九日集市,也趿着走动。

  这使韩玄子简直不能忍受!

  当他一天天在村里有了不顺心的事后,只说回到这个家来,使他心绪清静一点,但白银的所作所为,令他对这个家失去了信心。他再读《商州方志》上有一文人传略,其中说:“为人为文,作夫作妇,绝权欲,弃浮华,归其天籁,必怡然平和;家窠平和,则处烦嚣尘世而自立也。”此话字字刺目,似乎正是为他反意而作。他不止一次地叹息:大清王朝——他却又忌讳说这个家,偏就记得同治皇帝的话——要完了吗?

  他开始没心思呆在院子里养花植草。抬头悠悠见了商字山,嗜上了喝酒,在公社大院里找那些干部,一喝就是半天;有时还找到家中来喝,一喝便醉,一醉就怨天尤地,臧否人物。

  愈是酗酒,愈是误村事、家事;愈是误事,愈使二贝、白银不满。这种烦躁的恶性循环,渐渐使韩玄子脱去了老文人的秉性,家庭越来越不和,他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整整一个冬天,雾盖镇的奇景出现过不少次,但他没一次再能享受这天地问的闲趣。早晨起来,只是站在四皓墓地的古柏下,久久地出神,直到天色大白,方肯回来。今早,当他又在古柏下呆够了,重新回到院子的时候,老伴已经起来,头没有梳,抱了扫帚在扫院子。从堂屋台阶下到院门口,是一条有着流水花纹的石子路,她竭力要扫清花纹上的泥土,但总是扫不净。扫到东厦房的门口,摇着单扇门上的铁环,低声叫:

  “白银,白银,你还不起来!你爹已经喝罢茶,出去转了!”

  房子里先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白银大声叫喊二贝,问她的袜子,然后说:

  “腊月天,何苦起得这么早!我爹人老了,当然没瞌睡……”

  “放你的屁!”老伴在骂了,“谁不知道热被窝里舒服?怪不得你爹骂你,大半早晨不起来,你还像不像个作媳妇的?起来,让二贝也起来,一块到白沟去,你妹子在家做立柜,你们当哥当嫂的,也该去帮帮忙呀!”

  韩玄子大声咳嗽了一声,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吐出来的却是一口痰,说:

  “你那么贱!扫什么院子?你扫了一辈子还没扫够吗?你叫人家干啥?人家有福,就让人家往死里睡。咱叶子结婚,与人家哥嫂什么相干?!”

  老伴扬了一下扫帚,制止老头,说:

  “你话咋那么多!白银,你再不起来,我就砸门啦!村里哪一个没起来?总看人家王才吃哩喝哩,王才担了几担麦面才回去,人家在水磨上整整熬了一夜哩!你们谁能下得份苦?!”

  韩玄子已经在堂屋里训斥老伴话太多,又要去喝茶,保温壶里却没有水了。就又嚷着正在梳头的小女去烧水,小女噘了嘴,不肯去,他便开了柜子,取出一瓶酒来揣在怀里,出门要走。

  “你又要哪里去?”老伴挡在门口。

  “我到公社大院去。”韩玄子说。

  “又去喝酒?”老伴将瓶子夺了过来,说,“大清早又喝什么酒?整天酒来酒去,挣的钱不够酒钱!人家王才,不见和公社的人熟,人家这几年什么都发了。咱倒好,说是全家几个挣钱的,不起来的不起来,喝酒的去喝酒,这个家还要不要?”

  韩玄子说:

  “你要我怎样?你当是我心里畅快才喝酒呀!我为什么喝酒?我为什么一喝就醉?你倒拿我比王才,王才是什么东西?全公社里,谁看得起他!儿子、媳妇这么说,你也这么说,一家人就我不是人了?哼,我过的桥倒比你们走的路多呢,什么世事我看不透?当年退休顶替,你们劝我过几年再退,怎么着,现在还准顶替不?别看他王才现在闹腾了几个钱,你瞧着吧,他不会长久的!我不是共产党,可共产党的事我也已经得多了,是不会让他成了大气候的;他就是成了富农,地主,家有万贯,我眼里也看他不起哩!大大小小整天在家里提王才,和我赌气,那就赌吧,赌得这个家败了,破了,就让王才那些人抿了嘴巴用尻子笑话吧!”

  老伴见老汉动怒了,当下也不敢再言语。白银也赶忙开门出来了。

  这是一个丰腴的女子,新婚半载,使她的头发迅速变黑,肩

  膀加厚,胸部高高地耸起来了。最是那一头卷发,使她与这个镇子上的姑娘、媳妇们有了区别。那是结婚时在省城烫的,曾经招惹过不少非议。她虽然五天就洗一次头,闲着无事就拿手去拉直那卷发的曲度,现在仍还显出一层一层的波纹。她给婆婆笑笑,就夺过扫帚要扫,婆婆正在气头,说:

  “谁稀罕你扫!披头散发的难看成什么样子?现在你看看,汤发多好,梳都梳不开了,像个鸡窝,恐怕要吃鸡蛋,手一摸,就能摸出一个呢!”

  白银受娘一顿奚落,返回小房,让刚起床的二贝去倒尿盆,自个对着镜子梳起头来,然后就洗脸,搽油,端了瓷缸站在门口台阶上刷牙。

  皮肤很黑,就衬得牙齿白,一晚一早还是刷不够;腊月天自然是很冷的,而她刷牙的时候依旧趿着那双拖鞋。韩玄子将堂屋窗子打开了,“呼”地又关上,他觉得扎眼,婆婆站在堂屋门口叫道:

  “白银,嘴里是吃了屎吗?那么个打扫不清?什么时候了,还不收拾着快往白沟去!”

第二章
白沟是商字山后的一个坳,离镇子七里,离商字山顶上的商芝庙三里,是全公社最偏僻的地方。这镇子既然是名镇,坐落的风水也是极妙的。以镇子辐射开去的,是七个大队,七个自然村。东是林家河,马门湾;西是箭沟垭,西坡岭;北是夜村,堡子坪;南是白沟。东西北三面几乎全在河的北岸,村村有公路通达,唯这白沟地处山坳,交通很不方便。从镇子走去,穿河滩地,过了老堤,过新堤,河面上有一座木板桥。桥是五道支架,全用原木为桩,三十六斤重的石柱打砸下去,冬冬夏夏.水涨潮落,木桩电没有能冲去。这条河一直流归汉江,据《商州方志》记载:嘉庆年间,汉江的船可以到达这里,镇子便是沿河最后一站码头。那时候,湖北、四川、河南的商船运上来食盐、棉花、火纸、瓷器、染料、煤油;秦岭的木耳、黄花、桐油、木炭、生漆往镇上集中,再运下去。镇街上便有八家客栈。韩玄子的祖先经营着唯一的挂面坊,有“韧、薄、光、煎、稀、汪、酸、辣、香”九大特点,名传远近。至今,韩玄子还记得.他小时候.仍见过家里有上挂面架的高条凳,一人多高,后来闹土匪,一把火烧了韩家的宅院,那凳子也没能保留下来。

  或许由于日月运转,桑田变迁吧,这条河虽然还是“地间犹是一”者,但毕竟渐渐水变小了,而且越来越小,田地便蚕食般侵占了河滩。如今的老堤,谁也说不清筑于何年何代,即使那个新堤,也是韩玄子的父亲经手,方圆十几个村的人联名修的。当然喽,汉江的船就再不会上来。以致到了这些年,河水更小,天旱的时候,那木板桥并不用架,只支了一溜石头,人便跳着过去了,猫儿狗儿也能跳着过去。

  过了河,就顺着商字山脚下一个沟道往里走,走五里,进入一个深坳,这就是白沟村。坳中有一个潭,常年往外流着水,沿潭的四边,东边低,西边高,于是住家多集中在西边,正应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俗语。这些人家就用石板铺了村道,一台一台拾阶而上,那屋舍也便前墙石头,后墙石头,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地是没有半亩平的,又满是料浆石,五谷杂粮都长,可又都长不多。唯有那黑豆,随便在睑睑畔畔挖窝下种,都必有收获,然而产量也是低得可怜。白沟人就年年用豆油来镇上粜换麦子、包谷。总而言之,是全公社最苦焦的大队。

  二贝常常记得他们小时候的事。那时大贝领着他和叶子,三天两头到商字山上割革,拾柴,采商芝,挖野蒜,满山跑得累了,就到白沟村来讨水喝,或者钻到人家的黑豆地里,扯几把还嫩的豆稞子,在地头点火来烤,烟冒上来!呛得就要打喷嚏。于是被主人发觉。一阵呼喊叫骂,主人可以撵出沟来,甚至追至河边;他们就飞速跑过木板桥。拉掉一块板,放大胆地隔河向怒不可消却又无可奈何的主人们扮鬼脸。

  他们也认识了一个叫巩德胜的,是个没妻没子的驼背。这驼背是追不上他们的,他们便常常向他的黑豆地进攻。时间长了,这驼背再看见他们到商字山来,竞殷勤地招呼他们去家喝水,还拿了一碗炒豆儿让他们大吃大嚼。他们从此就不好意思去骚扰了。还时常将采得的商芝送给他们一捆二捆。直到五年前,这驼背看中r镇上一位大他三岁的寡妇,就男进女门,作了人家的老女婿,还是和韩家有来有往。

  十地承包的前二年,公社在这里办了个油坊,四乡八村的黑豆都集中到自沟,白沟人差不多家家都有卖油的,卖油饼的;手是油的,脸是油的,衣着鞋袜油串串,大凡一见面听打招呼:

  “哎,油棰子!”就知道是白沟人来了!

  土地承包以后,油坊也承包给了私人。王才的媳妇是白沟人,他便人了承包队,油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很是让镇上人耻笑了许久。二贝就去找过他一次。

  油坊是在村后一条小土沟里,沟里流一条水道子,沿沟畔凿七八孔土窑。二贝一进小土沟。就听见“咚!咚!咚!”的响声,闷得像打雷,雷却像是在高高的云层之上,也像是在深深的地心之中。他钻进一孔大窑,里边蒙沉沉的,一股热腾腾的、油腻腻的气味便往外喷,看得见深处是几盏灯,恍恍惚惚,犹如进了魔窟,那
“咚!咚!”的响声就从里边传出来。他摸摸索索往里走,脚下尽是软软的草,眼睛不能适应,蓦地看见了人影,竟是七八个汉子,一律光头、光身、光脚、光腿,只穿一条短裤,全抱着一个大夯——是一个屋的大梁,在空中吊了——一声呐喊,退后去,极快地瞄准油槽上的大木桩,一个震耳欲聋的“咚”声便砸出来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感到了野蛮和雄壮,感到了原始和力量,他喊一声“王才哥!”呛人的油的烟的汗的气味,就灌进了他的口鼻,他简直要窒息了。

  王才却从旁边的一个拐窑里钻出来,他五短身材,更是剥得精光。他将二贝拉到拐窑去。原来他的分工是将磨碎的黑豆蒸成半熟,再用稻草包裹成一个一个的
“豆包”。他满身满脸的油垢,只有眼睛小小的,聚光而黑明。

  “你怎么干这个?”二贝说。

  “我没力气嘛,包豆包你以为轻省吗?”王才说,“一天包四十个豆包,我就只挣得一元五角哩。”

  二贝把王才拉出窑,告诉这小个子:“你没力气,干这活吃不消,我是专门来告诉你要重寻门路的。”王才一脸哭相,说地分了,粮够吃了,可一家六口人,没有一个挣钱的,只出不入,他又没本事,只有这么干了。

  二贝说:

  “你是没力气,可你一肚子精明,这事只能你干,谁也干不了。咱商字山上产商芝,天下独一无二,每年春上,镇街上卖商芝的一篓挨一篓,你何不全收买了,蒸熟晒干,向城市销售?我已经对县上商业局干部谈了,他们直拍大腿叫好,建议用塑料袋包装,每包不要多,只装一把,你五角钱收一篓,一小包可以赚七角八角,不出一年,你就是先富起来的农民了!”

  王才说:

  “我的兄弟,这商芝是咱山里人的野菜,谁要这玩意儿?”

  二贝说:

  “你哪里知道,现在的城里人大鱼大肉吃腻了,就想吃一口山货土产的鲜,又都讲究营养,这商芝营养价值最高,听说能活血,健胃,滋精益神,要不秦时四皓隐居这里,长年不吃五谷,吃这东西倒活得很久。要经营,每袋附两份说明,一份讲清它的营养价值,一份说明食用方法。袋子上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商字山四皓商芝’!”

  王才当下也就热了,辞退了油坊工作,四处筹款,一等春季到来,大量收购商芝,二贝也忙着为他到县塑料厂订购袋子,又着手起草说明书内容。但是,韩玄子竟将二贝臭骂了一顿:

  “你小子逞什么能?那王才是什么角色?他能办成了什么?现在政策变了,是龙的要上天,是虫的l电要上天;看老牛屙屎,把小牛尻子撑破也不行!你一天尽跟了什么人闹腾?”

  二贝说:

  “爹不了解王才,那是不显山露水的人哩,只是没力气,他要干这些事,保准成功。现在土地承包了,各人管了各人,能人多得很。你要看重这些人,别一天到黑只和公社大院的来往。”

  韩玄子倒不高兴,甚至是火了:

  “亏你倒来教训我了?现在是不比了以前,可天还是天,地还是地,公社的领导还是领导!人家能看得起你爹,你爹能给个冷脸,不毬睬,活独人、死人吗?你知道什么叫社会?!”

  二贝的行动受到了限制,王才自然搞不来塑料袋,也写不了说明书。人却是有志气的,一股气憋着,春天收了几麻袋商芝拿到省城去卖。结果,大折其本,可怜得坐在城墙根呜呜地哭。亏得他人勤眼活,在城里一家街道食品加工厂干了两个月临时工,回来就又闹腾着也办食品加工厂。当然,一张嘴对人只是叙说当临时工的
“过五关斩六将”,至于折本之事,则绝口不提。

  二贝没能为王才办成事,心里极愧,和爹也就闹起意见来。王才办起了食品加工厂,他在家里只字不说,一切顺爹的话儿转.暗地里却总在王才那里出主意,帮手脚。韩玄子也看得出来,对他和白银就烦了,终于为修补照壁的事,矛盾激化,导致一家分了两家。

  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罢,可二贝万万没有想到,爹和他的认识越来越不统一。为了叶子的婚事,他又要经常到这白沟村来了。

  叶子是他的大妹,二十出头,出脱得万般儿人才,高挑个,细腰身,长长的两条腿,眼睛极大,双层皮儿包着,一忽闪看人,两包清水似的。人长得俏,性情却全是娘的,说话细声慢气.走路轻手轻脚,三、六、九日集市,很少抛头露面,偶尔去一趟,别人一看她,她就不吭不哈,也不笑,小猫似的往回走。人都说,现在的女子疯张了,难得叶子这样温顺!因此,提亲说媒的特别多,又大多是这儿年发了财的、富了家的专业户。叶子性子软,拿不准主意,要听爹的,韩玄子却是一概反对。

  “爹是怎么啦?”二贝疑惑起来,“这家反对,那家反对,你要给叶子找什么样的人家呀?”

  韩玄子只是一句话:

  “什么人家都行,就是不能嫁那些专业户!”

  这当儿,有人就提起白沟三娃。三娃家住潭水的东头,家里人口不兴,父辈弟兄仨,三家却只有他同一个哥哥。哥哥是地质工人,没想三年前一次施工事故中,不幸丧命。地质队将他照顾招了工。家里三问上屋、两间厦房的小院,从此门就锁了。韩玄子看中了这门亲,说这家好处有四:一是三娃吃商品粮。工作虽然艰苦,工资却高,其哥死于事故,当然可见其施工之危险,但天下地质人员百万,别人不死,偏偏死他。也是他阳寿到了的缘故;二是家有房有院,其父兄弟仨守这一个后根,可谓三海碗合盛了一小碗,家底必是丰厚的。当然,好儿不在家当,好女不在陪妆,但家资丰裕毕竟有益无害;三是其父母过世,上无老的要孝敬,下无小的要扶携,过门便是掌柜。这样,叶子不免身单力薄,屋内屋外之活无人指拨,却落得不生是作非,安然清静;四是离爹娘不远,叶子有甚作难事,他们可以照顾,他们往后年岁大了,叶子也能常来伺候。

  二贝不同意爹的看法。先嫌三娃个头不高,又嫌家里太是孤单,再嫌白沟不是个地方,说来道去,样样都不如专业户的子弟好。韩玄子不听他的,让叶子自己定主意,叶子还是依了爹,二贝一肚子不悦意。

  婚事定后,说要结婚,好日子订在腊月初八。因为三娃家没人料理,若在家办事,亲朋至友、街坊邻居必是要招待的。粗粗计算,就是三十多席,不说花销多少,谁来受这份劳累呢?于是就决定出外旅行结婚,这是极文明的事。出外回来,叶子就是白沟的人了,开始在家里请木匠,做家具,修屋顶,泥院墙,忙活起她的小家庭了。本来一场大事已经过去,但韩玄子却一定要在家再待一次客。二贝和爹又吵开了:

  “事过又待客,那何必旅行结婚?花那钱给别人吃了喝了干啥?”

  韩玄子说:

  “咱就说是给叶子送路,只待本家本族的,外人除了相好的,不叫不行的,任何人也不请。不待怎么成呢?你爹是爱热闹的,不说有多少能耐,总还在人面前走动,别人会笑话咱待不起!人情世故就是这样嘛,待一次客,也是咱的体面。咱对好多人家也有过好处,他们也想趁机会谢呈咱呢。”

  二贝说:

  “爹说了这话,倒引起我一肚子意见!你是退休了的人,公社的事,他们要你参与,你本是不该去的,你按你的看法处理事,保不准会有差错,对一些人好了,这些人要来谢呈,可势必又要得罪一些人,对爹有了忌恨。咱若这么待客,肯定要来一些谢呈的,那影响不好呢。”

  韩玄子说:

  “谁忌恨了?我就是想待客,请谁不请谁,让那些人看哩!你和白银愿意也行,不愿意也行,这客我是要待的,给你妹子办事,你们都是这个样子?”

  二贝就岔了爹的话,说爹说这话,会破坏他们兄妹的关系,爹既然决心下定,就依爹的来,花多少钱,他可以和大贝分着出,只是家里的事他以后什么也不管了。今早娘又让去白沟,爹又发了火,他和白银便只能听从,不敢多言多语,也不想多一言多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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